影史上 12 個最精彩的「一鏡到底」鏡頭場面
在電影人的工具箱中，最引人注目的技法之一就是「一鏡到底」（One-Shot／Long Take）的拍攝手法，業界稱之「One-er」。這種技巧在影史很常見，不僅能造成強烈的視覺與情緒衝擊，也經常在觀眾間掀起熱烈討論。想想《夜魔俠》（Daredevil）中的走廊打鬥場面，或是《鬼店》（The Shining）裡那段詭異又不安的三輪車閒晃橋段，都展示了一鏡到底的魅力。這種手法不但是用來加強敘事張力的極致招式，對於能夠成功完成這種鏡頭的人來說，可說是一枚象徵技術與創意的榮耀勳章。
何謂「一鏡到底」（Long Take）？｜一種與蒙太奇剪接式拍攝完全相反的拍攝手法：將單個鏡頭長時間、中途不進行切換鏡頭畫面的拍攝手法。
所謂的Long Take，廣義上可以分為兩種流派，一是如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蔡明亮、侯孝賢等「慢電影」大師，採用的是「固定式鏡位」拍攝的長鏡頭，讓觀者長時間凝聚於某個時空，從而感受時空。
另一種則是如史蒂芬史匹柏、艾方索柯朗、菲利普巴蘭提尼常用的，強調攝製不間斷，充滿跟隨畫面流暢轉移的一鏡到底，也就是本文重點。
為表示兩者風格的區隔，近年有不少電影相關人士認為，應該將所謂的長鏡頭／一鏡到底，稱作「長時間鏡頭」或「不中斷鏡頭」。
從演員走位、燈光調度到攝影技巧，沒有一個One-er會是偶然的。雖然大多數出現在影集或電影中的一鏡到底，不乏許多是透過巧妙剪接、多段拍攝然後無縫拼接而成，但也有許多作品是真真正正從頭到尾完全不中斷、扎扎實實的連續鏡頭。一個好的一鏡到底，不僅能強化運鏡節奏，加深情緒張力，甚至創造出一種令人目不轉睛，無從中斷的高度緊張氛圍。
以下是我們覺得影視史上12個最佳的一鏡到底場景。（當然有雷，請斟酌閱讀）
12. 《繼承之戰》（第4季第3集）
好吧，我們一開始就有點作弊了——《繼承之戰》（Succession）第四季那場揪心的噩耗電話場景，雖然插入不少旁跳鏡頭（Cut Away Shot），但整體的緊張感仍具備一鏡到底的精髓。這部優秀影集是以底片進行拍攝的，意味著劇組每個鏡頭的拍攝時間有限。導演曾表示，這場Kendall、Roman與Shiv在Connor婚禮上得知父親Logan死訊的場景，幾乎是一次拍完，打完收工。
其中最精彩的運鏡，莫過於Kendall叫Shiv接電話與父親說話的那一段，跟蹤鏡頭（Tracking Shot）被運用得淋漓盡致，鏡頭穩穩地緊貼兄妹兩人，彷彿置身幽閉恐懼症的混亂焦慮，接著攝影機緊貼著三人，營造出壓迫又沉重的氛圍，也讓觀眾得以窺見，原來這群平時冰冷高傲的人生勝利組，也會面臨失去父親所產生的恐懼。這一幕就像揭開他們情緒裂痕的放大鏡，考慮到它是本季中期的重要轉折，這種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鏡頭語言，更加強故事的震撼力。
11. 《金牌拳手》（2015）
一部優秀的體育電影，關鍵在於導演是否能讓觀眾真切感受到競技賽事中的高潮迭起，通常這會需要透過多顆刺激腎上腺素的快速剪接短鏡頭，將我們迅速帶入比賽節奏，直到迎來光榮的勝利時刻，然而，在《洛基》（Rocky）系列於2015年推出的外傳《金牌拳手》（Creed）中，導演選擇捨棄這種在本傳常見的剪接方式，改以一場殘酷的一鏡到底呈現拳拳到肉的場面。
在這場近五分鐘、橫跨兩回合的打鬥戲，鏡頭不斷跟隨並游移在Michael B. Jordan飾演的Donnie與對手間，拳賽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突顯雙方拳手在其中一方被擊倒前所需承受經歷的苦難，跟蹤鏡頭幾乎是反射性地不斷將焦點重新回到主角的臉龐，使觀眾從頭到尾都無法抽離這場比賽，就像被迫與他一起承受、一起喘息、一起戰鬥。
10. 《四海好傢伙》（1990）
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在《四海好傢伙》（Goodfellas）中這顆經典的一鏡到底，實則是一場關於「誘惑」的鏡頭語言。運鏡緊緊跟隨雷李歐塔（Ray Liotta）飾演的主角Henry，從下車後一路走進夜總會的VIP席，與之同行的是他的約會對象——由洛琳布萊克（Lorraine Bracco）飾演的Karen，兩人穿越馬路、來到餐廳後門、走過廚房，最後來到座無虛席、一位難求的熱鬧大廳。
這顆一鏡到底的長鏡頭，象徵Henry不斷對約會對象所散發的魅力，同時展現主角對黑幫生活的慕戀，亦是觀眾第一次親身感受到犯罪幫派成員信手捻來的華麗特權。Henry帶著約會對象穿梭於夜總會後場的游刃有餘，以及員工們熱情友好的回應，在在顯示這位幫派份子即便還只是菜鳥，卻已掌握某種權力與地位。正是因為這種令人陶醉的權勢光環，與他日後被污點證人揭發後所度過的庸常人生相比，其巨大的落差與對比，顯得格外諷刺又殘酷。
9. 《人類之子》（2006）
《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中的這場超級緊張的一鏡到底（是全片無數個長鏡頭之一）幾乎瞬間改變了電影節奏。電影開頭已呈現出一個搖搖欲墜的反烏托邦世界觀，全世界已陷入混亂又充滿偏見，這場戲則讓危機感急速升級：茱莉安摩爾（Julianne Moore）飾演的Julian、克萊夫歐文（Clive Owen）飾演的 Theo，以及奇維托艾吉佛（Chiwetel Ejiofor）飾演的Luke，正驅車護送一位懷孕少女穿越國境。
這裡不間斷的跟蹤鏡頭能使觀眾潛意識保持不安，即便車內刻意營造的輕鬆出遊氣氛也無法令人心安，有如一顆不斷膨脹的氣球。突然，一群武裝分子突然現身展開伏擊，讓原本的平靜瞬間崩解，場面衝突急速飆升，氣球瞬間被刺破。這段戲完整展現一鏡到底的長鏡頭如何製造懸念，也深刻表達生活隨時有可能在一瞬之間天翻地覆的命題。
8. 《贖罪》（2007）
戰爭，永遠是一個能夠強烈觸動感官、非常適合用一鏡到底來呈現的背景題材。從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到山姆曼德斯（Sam Mendes）的《1917》，一鏡到底精準描繪著這些世界上最殘酷情境裡最純真的人性光輝，這點在2007年的《贖罪》（Atonement）尤為明顯，詹姆斯麥艾維（James McAvoy）飾演的Robbie處於場景中心，起初，他幾乎對敦克爾克海岸上的種種慘劇並不以為然：馬匹被射殺、士兵被抬上擔架、有人因砲彈休克而顫抖，但此時的Robbie滿腦子只想回家，然而，當鏡頭逐漸拉遠，遠望整片海灘時，主角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也不過只是這30萬名想要回歸正常生活的士兵之一。五分鐘過去了，你的心已不知不覺下沉到胃裡了。
7.《夜魔俠》（第2季第3集）
《夜魔俠》第二季中那段風格強烈的一鏡到底打鬥場面，從各層面來說都極其精彩。首先，這是一場原始激烈的徒手格鬥，非常符合這位漫威「最街頭」的超級英雄定位；其次，這場戲也充分傳達主角麥特梅鐸（Matt Murdock）的視覺障礙——一個無法「看清」世界的人，隨時隨地都會遭遇突如其來的威脅；最後，沒什麼好說的，這段打戲真的太帥了。在這個充斥著CGI電腦影像的大場面時代，像這樣一場極具編排感、全靠實體動作完成的戰鬥鏡頭格外令人滿足，很顯然，這段打戲深受朴贊郁的《原罪犯》（Oldboy）與諸多東亞武打片的影響。我們看著一位英雄在戰鬥過程中漸漸耗盡體力與受傷，這使整場戲更顯真實與人性，觀眾也更容易對其產生共鳴。
6.《原罪犯》（2003）
就像《夜魔俠》那段打戲很顯然受到這段經典場景的啟發一樣——導演朴贊郁為《原罪犯》設計的這段一鏡到底打鬥戲同樣發生在一條狹長又昏暗的走廊裡，攝影機從人物側面緊貼牆壁跟拍，使整條走廊看起來能夠無止盡地延伸下去。導演似乎樂於讓他的主角吳大秀（崔岷植 飾）備受折磨，源源不絕的敵人讓這場逃生戰看似毫無勝算，主角也在打鬥過程中逐漸遍體鱗傷。與《夜魔俠》不同的是，敵人在吳大秀身上所施加的暴力顯得更貼近現實，他被踹頭、被背刺，卻仍在痛苦中艱難地爬起來對抗，而且最後奇蹟似地打贏了。
5. 《無間警探》（第1季，第4集）
有些所謂的一鏡到底場景是透過一些專業剪接技巧給拼湊出來的，《無間警探》（True Detective）第一季中的這段六分鐘的長鏡頭，看起來就有很多剪接的餘裕，但事實上，它是實際執行出來的一鏡到底。這場戲可說是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戲劇轉型（這次轉型被業界形容為「McConaissance」）的初登場，而《無間警探》的魅力，就在於能在極度陰鬱的氛圍裡仍保持高度娛樂性。這場戲講述一場警察突襲行動，隨後演變成一場街頭槍戰，整場戲的視覺焦點一直集中在馬修麥康納身上，四周混亂聲響不絕於耳，觀眾也無法看清到底發生什麼事，但透過高超的追蹤鏡頭，觀眾得以聲歷其境，彷彿親身參與行動般，被丟進這場槍戰裡，讓人深刻體會，這些劇中角色每一秒所做出的反應與決策是多麼地緊迫難測。
4. 《歷劫佳人》（1958）
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是電影界的創新者。在那個現代電影剛起步的時代，他就不斷嘗試新事物，他最傑出的成就之一就是1958年電影《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中的開場長鏡頭。這段鏡頭沒有華麗的特效，也沒有什麼高超的攝影運鏡——講白了，那時根本還沒有人知道要怎麼搞這些花招。鏡頭首先拍到一名男子在車裡放置炸彈，接著那輛車開走，一對由珍妮李（Janet Leigh）與卻爾登希斯頓（Charlton Heston）飾演的情侶逐漸進入畫面，最後，那輛車在鏡頭視線外爆炸了。如果這場戲放在今天拍攝，勢必會用上自動跟焦與推車來完成，但在50年代，只能用笨重的攝影機放在軌道上拍攝，收音的人還得一邊拿著長桿、一邊躲在鏡頭外。就一鏡到底歷史的經典程度來說，這段鏡頭幾乎可以被視為標竿。
3.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2017）
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通常用在動態場景，因為它能非常有效地聚焦於某個人身處巨大事件中心的狀態，但《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中的這顆最後的鏡頭，則展現一鏡到底得以在呈現人性最私密、最細膩情感時的強大力量。從一堆劈啪作響的爐火視角出發，提摩西夏勒梅（Timothée Chalamet）飾演的Elio凝視著火光，悲傷與淚水慢慢浮現在他的臉上，這段鏡頭長達近四分鐘，攝影機從未從Elio的臉上移開，這是個極度私人的時刻，在他身後，正在屋內張羅餐點的父母，看不見觀眾所擁有的視角。如同整部電影的核心，這場戲最動人的地方在於那些言不由衷的情感，每個觀眾都會忍不住將自己對於青春戀愛的記憶投射在Elio身上，這個一鏡到底正是這種情感體驗的極致呈現，讓我們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與感受那份心碎。
2. 《大熊餐廳》（第1季，第7集）
《大熊餐廳》（The Bear）不止於在劇集中使用一鏡到底來博取話題，在這一集裡，劇組甚至直接帶給觀眾一整集長達18分鐘、未經剪接的一鏡到底拍攝。這部精彩的影集講述由傑瑞米艾倫懷特（ Jeremy Allen White）飾演的神經大廚回鄉接手已故親哥哥的餐廳，製作團隊深刻理解餐廳廚房就如同戰場般混亂與緊張，這是一場感官的緊繃體驗——壓力無所不在，眾人全力想在風暴中心保持平衡。使用一鏡到底來拍攝廚房景想的確非常貼切，就像這種鏡頭手法粉適合用來呈現戰爭場景的混亂緊迫。鏡頭從未中斷，只讓那股午餐尖峰時段的壓力越堆越高，觀眾神經隨著劇情節奏拉扯，絲毫沒有喘息的餘地。這是需要演員演技、攝製專業與動作走位編排全面到位才能做到的壯舉。
1. 《鬼店》（1980）
在討論一鏡到底的場景時，絕對不能不提到最令人不安的一幕——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鬼店》（The Shining）。整部電影本身就像個隨時會引爆的火藥桶、一鍋隨時要沸騰卻又永遠不煮沸的焦慮與壓力。而當我們逐步接近傑克尼克遜（Jack Nicholson）飾演的Jack最終情緒爆裂的時刻，電影先用一連串詭異的超自然場景來做鋪陳。其中最著名的一幕，就是丹尼勞埃德（Danny Lloyd）飾演的Danny騎著三輪車在旅館走廊穿梭，若不是一鏡到底製程所需要嚴密的走位與編排，你幾乎會以為導演只是讓這孩子自由自在地亂晃，然而，他的飆風旅程被突兀地打斷——237號房，藏著女鬼的鬧鬼房間。這場戲雖短，卻極具衝擊力。Danny是個年幼無知的孩子，但他也無法逃避這棟飯店深處所隱藏恐怖，他無法理解，因為他只是個孩子，但我們作為觀眾，也同樣無法理解。
本文改寫自美國版《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