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繪本大師》帶來幸福的古利和古拉：始終懷抱初心畫畫的山脇百合子
在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的《野獸國》中，那個不准阿奇吃晚飯，叫他回房睡覺去的媽媽，讀者似乎只能從書頁間聽到她生氣的咆哮，卻從未見到她的模樣。當故事結尾，阿奇冒險歸來，桌上那碗還溫熱的湯，象徵著媽媽一路隱身相隨關照的溫暖，她的愛從未遠離。這碗對孩子代表著「愛的保證」的湯，如同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瑪德蓮」，都是文學作品中重要的關鍵食物。
「食物」對仍依賴成人撫育的孩子來說，同時滋養了生理和心理的需求。兒童文學中充滿了各種誘人的美食，從格林童話的《糖果屋》，《柳林中的風聲》裡豐盛的野餐，到《哈利波特》的魔法流水席，孩子就像《好餓的毛毛蟲》，享受著食物為身心帶來雙重的滿足。
日本的《MOE》雜誌曾舉辦過「繪本中的美味點心」讀者票選活動，加古里子的《烏鴉麵包店》，有琳瑯滿目的特色麵包任君挑選，《包姆與凱羅》的油炸甜甜圈讓人食指大動，《古倫巴幼兒園》的大象手做了一塊超大的餅乾，《鼠小弟的鬆餅派對》香氣撲鼻，還有更多的繪本描繪了讓人垂涎欲滴的點心，但是《古利和古拉》烤的蛋糕，以絕對的高票，遙遙領先所有的美食。
這個由兩隻小田鼠烤的蛋糕，既沒有複雜的材料，也沒有華美的裝飾，簡單樸實的口味，為何能擄獲廣大讀者的心呢？為這本「國民繪本」賦予視覺意象的繪本畫家山脇百合子今（2022）年9月29日過世後，許多懷念她的讀者紛紛依照書中的步驟，烘焙了這個已成為經典的蛋糕，拍照後上傳網路，用這麼特別的方式來追思致敬一位創作者，可見山脇的作品多麼深植人心。
山脇百合子於1941年12月3日在東京出生，她是大村家5個孩子中行四的女兒（山脇是婚後冠的夫姓），和她相差6歲的二姊李枝子（婚後為中川李枝子），日後成為日本知名的兒童文學作家，百合子會成為繪本畫家的契機，正是為二姊寫的故事配插畫，從此展開姊妹檔攜手同行的圖畫書創作之路。
大村家的特色，是不管怎麼樣都不能缺少書本。從父母的新婚時代開始，父親在大學擔任助理的薪水，基本都用在買書上。大村夫婦的信念是要培養出孩子高尚的情操，為此更將大部分的錢花在書、唱片、電影和音樂會上。二戰期間，當李枝子和大姊疏散到札幌的外公家時，最重要的隨身物是父親從熟人家中收來的舊童書，裝在蘋果箱裡讓她們帶去。
繪本在戰時幾乎已經停止出版，即使書已被孩子們看到破破爛爛，大村媽媽還是用和紙和墨水細心修繕，有一次甚至把破損到已經無法修理的幾冊繪本拆散，挑出還可看的頁面，重新拼成了一冊繪本。在那個物資貧乏的時代，每一頁都是讓人格外珍惜的貴重品。
從小個性內向的百合子，特別喜歡帶有圖畫的書，那些圖畫讓還不識字的她自己編了好多故事，尤其當姊姊們上學後，她就和想像中的朋友一起玩，有小孩也有小動物，她還為他們取了名字。
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大村全家在父親新任職的福島市團聚生活。這個和樂融融的家，到處堆滿了書，其中《岩波少年文庫》緊緊牽繫起全家人的心。對圖畫非常在意的父親，稱讚少年文庫的插圖是：「真正的畫家畫的畫。」而對孩子們的讀物審核嚴格的母親，也熱切的和孩子共讀這些少年小說。
當時還在上小學的百合子是大村家的說書人，有時在父親失眠的夜晚，就由她為父親講故事，父親聽著她說的故事總能安然入睡。她最擅長講的故事是《玫瑰與指環》，遇到卡住或說錯的地方，母親會從旁糾正，然後她繼續說下去。
嗜讀的百合子因為過量閱讀而變成了近視，父親總是說：「戴了眼鏡的女孩，會嫁不出去喔！」於是父親命令她每天要定時出外活動。恰好她得到了福島小學生作文比賽的特等獎，獎品是一輛由美國駐軍贊助的腳踏車，父親就規定她每天都要騎車在家附近繞上數圈。
百合子小時候經常一個人安靜的畫上大半天，她最喜歡畫《格林童話》中的公主和登場的各色人物。小學高年級時，全家搬回東京。從初中起，由於美術老師的讚美，讓她感覺更有動力，而開始真正的愛上了繪畫。高中時她加入美術社團，但並沒有專攻藝術的願望，因為她曾經去美術教室認真的學習素描，卻連直線都畫不出來，所以她根本不敢考慮參加東京藝術大學的入學考試。
然而命運還是以奇蹟的方式，將這個鍾愛畫畫的少女帶向她的天選之路。高中三年級時，由於姊姊中川李枝子計畫出版她的第一本書《不不幼兒園》，卻苦於經費拮据，無法請專業人士來設計封面和插圖，於是動念請參加高中美術社的妹妹百合子擔綱，代價則是一板巧克力。以此為起點，姊妹倆一人寫故事、一人畫插畫，合作出版了數十本書。
《不不幼兒園》包含了7個獨立的小故事，都來自中川身為保育員的親身體驗。中川自東京都立高等保母學院畢業後，從1955至1972年在東京世田谷的「綠保育園」工作，這也是書中「鬱金香保育園」的原型，而書裡的春野春子老師和夏野夏子老師，正是中川和園長天谷老師的化身。
在中川成為保育員的那年，同時參加了一個由5人組成的同人誌「虎杖小組」，每個人要輪流發表故事，大家建議她既然在保育園工作，何不就寫給幼兒看的故事呢？孩子們就是她最好的模特兒和教練。中川寫了又寫、改了又改，卻總是只像有趣的幼兒生活記事，幸好得到了石井桃子女士的指導和協助，終於在1962年由福音館書店出版。
這本首次由幼兒視點出發，來描繪他們日常生活的書，為日本童書界帶來革命性的創新。書中想像與現實的世界虛實交錯，而孩子們在其中出入自得，以心造境完全沒有障礙，難怪小讀者會對書中所描繪的遊戲、冒險和歡樂的生活產生強烈的共感。動畫大師宮崎駿曾表示這本書是一部了不起的傑作，遠遠超越了《赤鳥》運動中被刻意強調的「童心主義」，讓他明白了孩子真實的內心世界。
當時擔任福音館編輯的松居直，經常邀請中川在《母之友》雜誌上發表給幼兒看的童話，而每一次插圖都是由她的妹妹百合子畫的，其中〈山野小熊〉的插圖，讓松居直印象特別深刻，他從未見過如此貼切、深入作品的插畫，似乎一下子就能把讀者吸引到故事裡的世界，因此當出版《不不幼兒園》時，他強力主張要在童話集中追加收錄這一篇。
《不不幼兒園》讓松居看到了幼兒具體的世界，促使他思考什麼才是真正的圖畫書？1963年中川在《母之友》上發表了童話〈蛋〉，當然也由妹妹配上了黑白線條的插圖。松居讀後立刻在腦海中浮現出圖畫書的形象，因此力邀這對姊妹改編這篇作品，成為月刊繪本《兒童之友》第12號的《古利和古拉》。
百合子那時候已經進入東京上智大學外國語學部法語科就讀，這是她第一次畫整本全彩的圖畫書。雖然不是專業的畫家，但是在松居的鼓勵下，她自然的畫出流暢的風格，就像一個溫柔而靦腆的大姊姊，輕鬆的和孩子聊天，聊著、聊著就變成了讓人開心的圖畫。
這種隨意的圖畫看似不高明，卻讓孩子很安心，也非常具吸引力，邀請孩子們和她手牽手走進書中的世界，享受無拘無束的快樂。松居後來回憶，他初次見到加古里子的畫時，也有同樣的感受，但百合子和加古的區別是：一個是少女的眼光，而另一個則是非常了解孩子的父親的眼光。
其實百合子的隨意一點也不隨便，為了古利和古拉兩隻小田鼠的造型和顏色，她苦思了好久，最後經由動物繪本名家藪內正幸的引介，前往上野科學博物館動物研究部長今泉吉典的研究室拜訪。今泉是日本首屈一指的鼴鼠和老鼠專家，他給百合子看了許多老鼠標本，其中有隻橘黃色的小老鼠特別可愛，她當下覺得古利和古拉應該就是這個模樣。
中川李枝子的文字簡鍊且富含聲韻的律動感，給予圖畫作家極大的創作空間，而文字沒有詳細說明的部分，就由百合子發揮想像力補上，姊妹倆合作親密無間。百合子在畫面中還呈現了從小就長駐她心中的動物朋友，以及她平日喜愛的花草植物，並且把《不不幼兒園》的登場人物也加入《古利和古拉》，作為對小讀者發出的「祕密信號」。
至於這對「最喜歡做菜、吃東西」的雙胞胎田鼠，他們的名字從何而來呢？主修法語的百合子，曾向李枝子推薦一本法文繪本《Pouf et Noiraud campeurs》，並將它翻譯為日文，由李枝子帶去保育園說給孩子聽。沒想到這個一隻黑貓和一隻白貓調皮搗蛋的故事，受到孩子們熱烈的喜愛。故事裡有隻不停發出「Guri、Guru、Gura」聲音的老鼠，孩子聽了總是笑聲不斷，因此引發了李枝子取名的靈感。而《古利和古拉》書中那個香噴噴的烤蛋糕，發想也是來自保育園的小朋友喜歡的《小黑三寶》中的「老虎奶油煎餅」。
《古利和古拉》生動描繪了孩子喜歡的世界，其中的奇思妙想對小讀者產生了巨大的魅力，出版後備受好評。但是百合子覺得自己未曾好好學習過繪畫，雖然有天賦和運氣，但就這樣去當插畫師很沒禮貌，所以大學畢業後選擇到貿易公司工作。然而她並不適應上班族的生活，每天回家後都哭了，隔天早上再打起精神出門去，3個月之後，她決定辭職在家從事翻譯，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20歲出頭，她結婚成為家庭主婦和3個孩子的母親，姓名也從大村百合子變成山脇百合子。她仍然為姊姊的故事畫插圖，但是經常只能在家人入睡後創作。每晚8點，她就催促孩子上床睡覺，收拾整理家務，然後從10點工作到凌晨兩三點。接著晨起，為家人備餐、照顧孩子……又是忙碌的一天。
山脇並不覺得辛苦，她以自己的步調悠遊於圖畫中，和姊姊陸續合作出版了《古利和古拉的神祕客人》、《古利和古拉的海水浴》、《古利和古拉去遠足》、《古利和古拉與古魯力古拉》、《古利和古拉種南瓜》、《古利和古拉大掃除》和《古利和古拉的12個月之歌》。
兩隻善良可愛、無憂無慮的小田鼠，繼續和孩子們徜徉書中，一起過聖誕節、到海裡嬉遊、在原野上野餐、分享盛大的南瓜宴，還齊唱動人的歌謠，所有看來沒有實用意義的主題，卻帶來了奇蹟般的自由。
在「古利和古拉」系列中，《古利和古拉種南瓜》裡的小菫，是唯一出現的人類小孩。其實繪本中的小菫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小女孩，在她因腦癌離世前，陪伴她度過辛苦療程的就是《古利和古拉》。即使她癌末已經無法進食了，還是會翻到動物們野餐的頁面，想像著和牠們一起快樂品嘗美食。
小菫的媽媽寫信向中川和山脇表達感謝，因為她們的創作，為小菫短暫的人生帶來無數美好的時光。後來她持續和中川通信，述說了更多真實小菫的生活。小菫的形象越來越清晰，於是中川決定要讓她「在繪本裡，繼續過著幸褔的日子。」而沒有見過小菫的山脇，用她敏銳纖細的心去體察，竟畫出如在眼前栩栩如生的小菫。
除了「古利和古拉」系列，中川和山脇還共同創作了很多膾炙人口的佳作，清新自然的《尋寶遊戲》，宮崎駿經過40年的醞釀後改編成短篇動畫，於2016年在吉卜力美術館放映。《天空色的種子》邀請小孩加入想像的遊戲，《寶寶做運動》是特別為零到兩歲的小小孩設計，讓他們用身體來享受閱讀樂趣的幼幼書。
山脇也自寫自畫了《夕子的早餐》、《裕子的捲心菜帽子》等繪本，並為神澤利子、石井桃子、岸田衿子等知名作家的作品繪製插圖，創造出一個風格鮮明、純真明朗的世界。數十年來，這些作品一直受到孩子們的喜愛，正如山脇所期待的：「在繪本中體驗到快樂、收穫豐富心靈的孩子，會對人生充滿希望和自信。」
當年松居直獨具慧眼，大膽啟用新人時，就曾自許要出版能傳承三代共讀的好書。2013年，在《古利和古拉》出版50周年慶時，松居讚許這是「從愛中誕生」的繪本，每一頁、每一個角落，都洋溢著家的溫暖和快樂。這不是一本讓孩子看著快樂，而是一本能讓他們走進去感到快樂的繪本。同年，中川和山脇這對姊妹檔，也因她們長久對兒童文學的貢獻，一起獲得了日本菊池寬獎的殊榮。
不管得到多少令譽，無論書多麼的暢銷，山脇始終帶著素樸的初心畫畫，絲毫沒有雜念。孩子是最敏感的讀者，他們能夠體會到細節之處的善意與愛，因此山脇作畫時，首先會仔細閱讀文本、觀察實物，然後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帶著好心情工作，在一筆一畫間，把滿滿的幸福傳遞給孩子。
雖然打造《古利和古拉》的山脇和松居直，已經於今年9月和11月先後去世，但是他們為讀者留下的寶物繪本，將會繼續感動世世代代的新讀者，成為無數人永恆美好的童年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