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部包山包海的業務，72歲的文化部長李遠（小野）幾乎都在基層做過。他既是作家，也是一名編劇，曾參與並創造台灣新電影浪潮，還是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TMS）的創校校長，過去的經驗跨足文藝、影視、教育界。就任50幾天以來，幾乎每天都會遇見老朋友，也重新回顧過去自己所走的道路，他走過的路，幾乎就是台灣現代文化產業的發展縮影。
這樣的文化界人士，在今年5月20日就任文化部長，隔不到三天，就被安排至立法院教育及文化委員會業務報告。即便他的人生，已經歷無數大小事件，初次在立法院登板的他，仍是誠惶誠恐。
尤其近年心臟才剛裝上支架，高血壓也需要密切觀察，儘管過去擔任 TMS 校長期間，也有被叫去台北市議會「罰站」的經驗，首次站上備詢台被立委質詢，不僅考驗臨場反應，也考驗著情緒管控能力。年過七十，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最清楚，他隨身在口袋攜帶「救心萬靈丹」耐絞寧（Nitroglycerin，簡稱NTG），就怕突然「挫起來」。
文化部長李遠年過七十，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最清楚，他隨身在口袋攜帶「救心萬靈丹」耐絞寧。黃建賓攝影
身為賴內閣中數一數二「資深」的閣員，決定接下任務的時候，他徵詢了三位親姊姊的意見，沒想到換來「都70幾歲了，還在闖禍」的評價，大家幾乎是「百分之兩百的反對」；懂他的人還笑他「你是要為國捐軀？」；文化界的朋友為他餞行，知名紀錄片導演楊力州感慨地說「今天氣氛很悲傷」，如同是將老友送入監牢，從此之後不再自由。
在一個已經可以退休的年紀，突然要穿西裝上班，這讓已在外頭自由闖蕩了16年的李遠，坦言「真的會怕」。甚至因為太久沒穿西裝，領帶也早送光了，但老婆告訴他「你還是要像樣一點！」，於是一起去挑了幾套西裝。某天傍晚，李遠比較早下班，老婆驚恐地看向他「你是不是又辭職了？」這讓李遠哭笑不得，開玩笑地直說「我的西裝錢還沒有賺回來！」
「人之不幸，就是少年得志」 他雖得志卻力克不幸
原先立志成為科學家的李遠，其實是理組生，他畢業於台師大生物系，卻意外走進文壇，從20幾歲開始投入創作，第一本書〈蛹之生〉在1975年石油危機的背景下出版，百業蕭條之下，替他出版的不是出版社，而是一間印刷廠。沒想到出版便大賣，甚至出現台灣第一代的「盜版書」，一路再版到現在，還改了五次封面。初入社會的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成為時下的暢銷書作家。
李遠寫了半個世紀，出版超過100本書，也不是本本大賣，某本談電影的書，甚至滯銷到曾被出版社認為是「過氣作家」。雖然被評價得一文不值，後來他毅然決然帶著文采，出走投靠其他出版社，在和編輯合作架構之下，出版《有些事，這些年我才懂：小野的人生思考》賣了十萬本，開始接到當時嫌棄他作品的出版社來電，每個都說要請他吃飯，曾評價他是「過氣作家」的出版社，還反問員工「欸那個不是我們的作家嗎？」，讓他看盡人情冷暖。
「人之不幸，就是少年得志，」李遠說，他期許自己不要成為這樣的人
所以他把每次幸運，都當作是奇蹟。但幸也是不幸，偏偏當他投入某一個文化產業，就是那個產業正在走下坡的階段，也是因為產業不行了，才會選擇「用新人」。
在低潮中加入行列，再走穩它，然後再跳入下一個正低潮的產業，幾乎就是李遠的工作哲學。雖然持續寫作，但他也在1980年代投入電影界，30多歲的他，任職於中央電影公司期間，也參與台灣新浪潮電影運動，和知名導演吳念真、柯一正是同期，但做電影的「現實感」又更劇烈，「成功的導演，會有人捧著新台幣來排隊合作，若失敗，就從此潦倒連飯都沒得吃」。
在電影界待了八年，李遠非常高產量地完成電影劇本30部，更5度入圍電影金馬獎。只不過，後來又轉行了。為了生存，得時時關注電影票房，當時他隨身帶著一本寫滿數字的筆記本，全是電影上映後一周的票房，電影產業讓他「痛苦並快樂著」，後來他選擇投入「童話」領域，也是他這輩子做了那麼多文化工作，最喜歡的領域。
兩個家庭、八位成員的童話工廠
但在此前，離開電影產業的李遠，原先的構想是改行做動畫。台灣當時是動畫代工王國，「宏廣卡通公司」曾是全球出口量最大的動畫代工公司，全盛時期世界近1/3動畫都由它製作。李遠因緣際會參與合作完成西班牙動畫。只不過，後來的合作無以為繼，但他沒有放棄，而是選擇回到家裡自己做。
年近40歲的李遠，兩個孩子正在讀小學，這位爸爸回家專心寫童話，同時創作、同時育兒，讓他欣慰地說，
「人最幸福的就是，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且可以維生。」
相信孩子創造力的李遠，跟孩子一起創作，根據一幅幅孩子的畫作講故事。在國外擔任教職的弟弟恰好返國，很會畫、講故事的弟弟，也成為創作生力軍。兩個家庭、八位大小成員的「童話工廠」，在二年內非常高產能地出版15本童話。這些童話，後來也被紙風車劇團改編成《雨馬》、《寶莉回家》、《嘿！阿弟牯》等音樂劇，算是圓了他的理想。
文化部長李遠也曾擔任紙風車文教基金會董事長，他出版的童話，也曾被紙風車劇團改編成《雨馬》、《寶莉回家》、《嘿！阿弟牯》等音樂劇。黃建賓攝影
沒想到在家裡創作童話，偶然接到一通電話，要他去台視擔任節目部經理。當時李遠滿心期待，以為可以在台視將童話故事發揚光大，他興奮地提著玩偶去報到，沒想到被底下的人嘲笑「你大概沒做過電視….」。
入行後，他才知道凡事成本考量的電視生態，所有兒少節目源頭全來自國外，「做過電視台的人都知道，只有笨蛋才會去做兒童節目，」李遠沈重地說，「而且就算有經費，也沒有人願意做兒少節目。」
台灣兒少影視 仍停在原地「教訓」小孩
「划不來啊！」20年前的兒少節目生態如此，但此刻即將出現轉機，在文化部黑潮計畫6億元的挹注下，公共電視規劃兒少服務計畫，公視兒少台「小公視」（PTS xs）即將在8月20日開台。只不過，這件事看在李遠眼中，樂觀卻帶著些微焦慮。
尤其過去這幾年，他看過太多國際級的兒少影視作品，每次收看，只覺得台灣怎還停在原地「教訓」小孩，把小孩看得很「笨」，任何內容都帶著說教意味。但出現兒少台，也為兒少影視產業鏈拼上最後一塊拼圖，從創作到上架，至少讓兒童節目的製作單位能看見希望。
「一個國家進不進步，就去看他們怎麼對待兒童。給的愈多，就代表這個國家能力愈好。」已經是四個孫子的阿公的李遠說，「把所有希望擺在最小的兒童身上，絕對是對的。」教育部負責顧好基礎教育，文化部則負責創造機會，除了建設兒童場館之外，也可以鼓勵出版、鼓勵創作、鼓勵電影、鼓勵電視，因為手中握有資源，就可以引導方向。
望向兒少影視走得很前面的其他國家，李遠其實很心急。日前他出席文化部記者會，便提到上任以來最想做的事就是文化「向下扎根」計畫，除了推動「小公視」兒少頻道，未來也計劃用一年時間，培育30位兒童繪本作家，支持台灣本土兒童繪本創作。
有趣的是，原先繪本創作計畫有設「年齡資格」，一度只開放18歲至40歲的繪本作家申請補助。李遠笑說，「這樣黃春明怎麼辦？」後來也調整資格，只要是出過2本繪本以內的作家，都可以申請。他們找的評審，也不是繪本界出身，而是懂行情的六家出版社，由評審團選30本符合計畫資格的繪本，並讓六家出版社帶著五位繪本生力軍，以一年的時間完成作品，如此一來，既能兼顧創作，也能顧及產業行銷。
李遠的左右手、文化部次長李靜慧也分享她對「長官」的觀察。她說，李遠非常在乎兒少議題，一開始就宣布文化幣向下延伸，也積極跟人文出版司開會，尋找機會支持童書創作，再來就是兒童未來館、小公視。種種作為，顯見他對兒少關心遍佈不同業務。「不只是硬體，更在乎內容，尤其不希望大人關起門來『替孩子想』，不該把孩子只當成孩子，而是應該要尊重孩子的思考，在推動軟硬體的同時，也納入孩子的觀點，」李靜慧表示。
文化部長李遠的左右手、文化部次長李靜慧（右）說，他非常在乎兒少議題。黃建賓攝影
「短影音」入侵 文化部長家也不例外
一直以來，繪本、童話故事幾乎是李遠家庭的標準配備。曾經，這位阿公親力親為為孫子讀故事書、編晚安故事，如今，李遠的孫子已長成12、13歲青少年。就任文化部長，阿公也差不多要功成身退。但儘管有足夠的閱讀底蘊，文化部長家也遭「短影音」入侵。
「我花了10年，結果…..」李遠談起自家孫子在使用手機之後，過去養成的習慣，一瞬間就風雲變色。尤其孫子點開 YouTube，會去搜尋別人已經整理好的故事，但那全是別人轉譯過的內容，而非自己親身經歷的文化體驗。如今是李遠的一雙兒女父母，開始要求孩子進書店待一段時間不准出來，就算是隨便翻閱，都比沈浸在短影音的世界好。「沒有別招了，只能這樣了，」他語重心長地說。
李遠就任之後，旋即宣布文化幣最快在明年將年齡下修至13歲，預算規劃勢在必行。李遠說，根據文化幣使用數據，有四成流向出版，二至三成流向電影、表演、舞台劇，使用率遠高於歐洲同樣在發放文化幣的國家。文化部也推出點數加碼，有人質疑這是「撒錢」政策，但他說，自己從不是這麼想 ，錢是撒在文化界，你得支撐著書店，而這些文化體驗，也必須從小就開始。
在文化圈闖蕩多年的李遠，就任50幾天，幾乎天天都在「江湖」與老友相聚。在李遠出任文化部長的訊息公布以後，他曾提到，身邊的文化界友人對他有著高度期待，這些期待一度讓他「頗感壓力」。而實際上任以後，那些「真朋友」反而知道不要打擾他。
李遠說，他第一次來文化部開會，破題直接說「我是很簡單的人，手不會伸進任何部門，不用擔心我，我的『真的好朋友』，不會來打擾我。來找你們說是我朋友的，就不是我的真朋友。」他強調，自己常要同仁盡量做，他的責任，則是負責思考文化策略，朋友們的干擾不大。
文化向下扎根 李遠給台灣下一代的祝福是？
李遠這輩子，幾乎把所有文化工作都做了一遍。他曾說，當他投入某一個行業，往往是那個行業正在走下坡的階段。但文化部長這份工作，卻是反過來。他認為，過去的文化部，經常被視為「可有可無」的單位，但成立「文化部」的這八年來，歷經三任文化部長的付出與部門磨合，現在反而是最好的時機，也是他難得的幸運。
採訪日的前幾天，李遠才剛去拜會行政院副院長、前文化部長鄭麗君。對比過去爭取預算到昂淚俱下，也不一定能獲得理想的金額，鄭麗君一見到李遠，便向他說「恭喜你！你是福星，我們都在幫你爭取預算」。如今，所有文化部政策、預算都在逐年提高，文化向下扎根，是這位阿公級部長，最想送給台灣下一代的禮物。
延伸閱讀：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