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收教所日記——別拋棄絕望（四九）
「絕望」本意是指極度失望。「拋棄絕望」即擺脫失望。而「別拋棄絕望」——因絕望而生絕地反抗、求自由的信心。蘇俄知名詩人曼德斯塔姆被史達林迫害而死，其夫人在回憶錄中寫道：是絕望支撐她活下去，活到史達林死亡。
2005年2月8日，周二，除夕
春節放假3天。
昨天中隊給每人發放3枚蘋果和4、5個桔子，每倉按人數比例配發大半蛇皮袋混裝的蘭州黑瓜子、帶殼鹹花生和各種水果糖。味道還不錯。我讓同倉把蛇皮袋丟在衛生櫃前，誰願吃誰去拿，沒像其它監倉均分給個人。
今早8點起床，入所九個月第一次有機會睡個懶覺。單身漢王管教值班，巡倉。我躺在床上順便給他拜年：「哎喲，王管教，新年好，恭喜發財，祝你早找到老婆！」說完，我才掀開被子翻身起床。他笑答：「謝謝！你是全中隊最後一個起床的。」他背著手，從倉頭走到倉尾，邊跟犯人開玩笑。
下午休息。
今天，王管教和黃管教值班，雙班，單身漢曾管教也在中隊。黃有家不能回。沒地方去玩的兩個單身漢王管教和曾管教，跟犯人湊熱鬧一起過年。晚上照常自由活動。看了一會中央臺的春晚節目，聾啞女孩的《千手觀音》最有創意，其它節目都很一般。一直到半夜一點鐘，還有十多人圍著電視看。
早餐：水餃，瘦肉粥。
晚飯就是年夜飯，工棚裡的大工作臺拉出來擺滿中隊大院，每監倉圍坐一桌，桌鋪報紙。
年夜飯三菜一湯：紅燒魚塊、白切雞、炒白菜、排骨白蘿蔔湯，主食是水餃和米飯。飯菜的份量都很足，每桌撐死才只吃掉二分之一。一些人把剩下的菜肴裝進飯盆當夜宵，其餘都倒進了垃圾桶。猛然吃進這麽多美味佳肴，長期缺油少肉的腸胃還真受不了，晚上許多人拉肚子。
2005年2月9日（年初一），周三，晴暖
早餐：水餃；
午餐：紅燒帶魚，青椒肉片，米飯；
晚餐：蘑菇炒肉，紅燒土豆牛肉，米飯。
早8點，被電視機聲音吵醒。
上午集中坐在工廠看電視。
深圳市公安局梁副局長帶一隊人入監慰問、檢查，屁股後面跟著所部頭目，市局宣傳處人員拿攝像機跟拍。中隊劉隊和曾霖值班。囚犯排排立正站在工棚工作臺旁邊，按事先排練好的齊聲喊：「首長新年好！」梁局向犯人舉手敬禮。我們很感意外。我站在前端，既不鼓掌，也不喊好，保持沈默。
楊所講：「給大家拜年，在這裡安心過一個平安年。」犯人鼓掌，各有各的意味。他們一夥又去伙房轉了一圈。梁在院子裡給曾管教發了一個過年「紅包」，犯人趁機取樂喊：「打開看看！」曾笑笑，沒打開。
上午集合點名時，曾管教站在臺階上講了幾句吉利祝福話，然後面向全體犯人深深彎腰鞠躬。此舉感動了我。這是我作為「無罪的罪人」入監9個月，第一次感受到人格被尊重。
下午，中隊文藝隊演出，每倉也出節目。演出中途，孫隊在臺上點名讓我來一個節目。我跑上舞臺，講了那個民間編排的、鄧小平訪美鬧的政治笑話：「華盛頓（我姓鄧）」「shopping(小平)」「Bus（80歲）」。臺下鼓掌、吹口哨。講完故事，我又跟臺下預約：明年春節我還會在這裡等候你們以嘉賓身份到來，我會給大家夥唱一曲《好漢歌》。每個上臺表演者，都有份領到毛巾、香皂、衛生紙和蘋果，我將所領物品全部拋向臺下，大夥哄搶。
孫隊明顯不悅，但也不好意思趕我下臺。隨後他被犯人起哄上臺，講了一個故事，將我編排進故事，借機揶揄了一把。
劉副隊操起電吉它彈唱了5、6首歌曲《同桌的你》、《少年壯志不言愁》、《血染的風采》等。女隊的兩個女保安也來看演出，被犯人起哄上臺，合唱一曲《常回家看看》。有犯人從花盆裡折了一支紅玫瑰，跑上臺獻給她倆；有人搬來一小盆盆景擺在她們面前。瘦高個女保安跟曾管教又合唱一曲。唱完，曾管教讓大夥猜猜梁局給他的紅包裡有多少錢？第一次就被一個新兵猜中「20元？！」應是真實的。演出持續到17：30開飯時間。
昨晚就聽到監樓東側的居民小區裡劈劈啪啪燃放鞭炮和煙花。我入監的時候，這個小區還在挖地基，現在已經矗起4、5棟色彩漂亮、設計別致的住宅樓，居民也已入住。在監獄不覺得時間的流逝，但外面的世界已經滄海桑田，只有冒出的一根根白髮在提醒，我的世界在變化。
昨天和今天沒有送來新兵。不是深圳警察有人性，而是他們無暇顧及。
2005年2月10日，年初二
上午下樓打開水，瞥見CCTV在重播《同一首歌·走進美國》，舉辦地點在美國西岸舊金山矽谷一個體育場。去年聖誕節前後，曾先後收到六封美國朋友寄來的聖誕卡，其中有從矽谷郵寄的。看見這個節目，感覺距離他們很近。在這裡默默感謝並祝福，支持我的所有朋友！
這臺節目由 CCTV 主持人李霞、原鳳凰衛視主持人梁永斌和一個臺灣回大陸藝人聯合主持，張明敏、田震、孟庭葦、潘雨辰、李谷一、張行、張帝等兩岸三地藝人參與演出。前三位都是我喜歡的歌星，特別是孟庭葦和張明敏。我在《南方都市報》當記者時，還先後兩次采訪過田震，拍攝了許多照片。她與崔健代言「雕塑家園」樓盤，被我抓拍到吸煙鏡頭，她的助理讓我別發這張圖片。昨天今天，如夢如幻。節目邀請20位矽谷華人工程師在舞臺上亮相，自我介紹，其中一個來自甘肅，沒記住他的名字。
昨天去207倉串門，翁長勝給大夥展示他被警察毆打留在頭部、手腕和小腿的傷疤。他在髮廊按摩，警察砸門，他們嚇得不敢開門，以為是假冒警察搶劫的劫匪。半小時後警察才撞開門。倆人都未承認有性交易，只是正當按摩，卻被帶到福田區景田派出所。警察惡狠狠地罵道：「王八蛋，你這個嫖客一點都不老實。」一個警察將他按坐在地板上；第二個警察拉直他的雙腿，撩起褲管；第三個警察把全身重量都集中在雙臂上，弓起腰，用警棍鋸搓他的小腿骨。
翁呼爹喊娘慘叫，小腿血肉模糊，大汗淋漓，仍沒承認嫖娼。警察見翁還不交代，又將警用鋼盔戴在他頭上，輪流用警棍拼命擊打鋼盔，翁仍沒承認。警察又把翁的雙手腕用報紙裹住，拷上手銬吊起來毒打。翁昏死過去，警察就用涼水潑醒，繼續毆打。他最後一次昏醒後，警察給他看訊問筆錄，說這上面蓋滿的指印，都是你交代、你蓋的指印，你不是不承認嫖娼嗎？他再看自己的手指上還有未被擦洗幹凈的紅色印泥。最後，警方依據刑訊逼供而假造的審問筆錄將他裁決收教半年。
現在警察刑訊逼供都極其陰險，他們毆打虐待嫌犯，不會留下明顯傷痕，或將人打殘廢，以免留下把柄。警匪，警匪，名符其實。
早餐：豬大腸、豬肝麵條。
午飯：燒雞翅，油炸豆腐塊（豆腐已發酸變味），炒白菜，米飯。
晚飯：紅燒茄子，燒雞塊，炒海帶，米飯。
（待續）
劉水 異見人士，資深媒體人，獨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