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我願輸給寶可夢 神老師沈雅琪
沈雅琪教書20年了。從可以體罰，教到孩子被家暴會向她求救；從沒沒無名，教到出了4本書，粉絲團累積近20萬粉絲。然而她教學生涯最重要的一次進化，來自於自己的女兒。
12年前，她4個月大的女兒被判定終生學習遲緩，各種早療努力7年，最終還是在學校裡被體育課拒絕。傷心的媽媽索性讓自己孤立又叛逆，四處演講、接業配，原則只有2個：試用狀況沒問題，以及廠商要將費用直接轉給各校資源班。
結果還是被檢舉。媒體採訪，她霸氣說：「考績乙等少3萬元，但我已募得上百萬元給資源班，值得！」
自己是國小老師，女兒卻是因為寶可夢，才學會許多字。她自嘲女兒讓她學會放棄，但同時也說：「我的人生到現在如果有什麼成就，應該就是這個小孩。」
我們隨沈雅琪走進她正任教的長樂國小。對她來說，這曾是一個實現夢想之地，本來的人生規劃是組長、主任、校長，一路往上考，「甚至已拿了主任資格」。什麼時候？她沒給我確切年分，只說：「妹妹出生前。」
為了女兒 時刻努力進化
她口中的「妹妹」，是12年前歡喜盼來的女兒，卻在出生4個月時在常規的健兒門診裡，被診斷出生長曲線位於百分比位置的「負3」。負3是什麼概念？也就是100個人裡面，她不僅誰都沒贏，還被列在一般範圍外。「我很驚訝，跑遍了基隆、台北各大醫院做檢查」。
一開始是想再確認診斷結果，後來是「想知道她身上還有哪些器官有問題？是消化系統不好，才導致吸收、排泄不好？嚴重的斜眼是為了什麼？8個月了還不會爬是為什麼」？她以2個兒子同齡時的發展做標準，「發現所有哥哥當時會的，她都沒辦法做到」。無數個為什麼，最後總結成一本中度肢體及智能障礙手冊。
女兒10個月大，開始一切必須的物理和語言治療，因全身肌肉張力不足，也自費上體操課，花費了「很難計算金額」的錢，只為讓她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樣走路。
單為了這事，沈雅琪就無法是個普通的媽媽。我們在校園拍照，途中我發現她背後一直有雙目光，一下看手機，一下看我們，問了才發現，就是她女兒。沈雅琪招招手，讓女兒從階梯走下來，但天知道光是走下來這件事，她們已努力了12年。
6年級了，女兒的肢體不算協調，說話不算流暢，嘴巴或因肌肉張力不足，放鬆時總是微張。我們請她和媽媽一起拍照，她身體亦難靜止，但至少可以接收媽媽的指令去借橡皮筋整理頭髮，或討價還價要媽咪給她手機「孵寶可夢」，玩一下，拍一下，寶可夢的吸引力太強大，要請她移動位置時，都得勸她：「邊走邊孵蛋嘛。」
進教室採訪前，女兒又說要去找老師玩球，等平日負責2個兒子起居的爸爸來接。教室外的走廊，貼著一張「皮卡丘小檔案」海報，洋洋灑灑寫著一堆皮卡丘愛吃的青菜水果，皮卡丘回家後會先寫功課，皮卡丘晚上會幫媽媽做家事。
但這些事，沈雅琪的女兒都做不到。「妹妹到5年級還常大小便失禁，剛開始真的很生氣，又覺得丟臉。後來想，她因全身肌肉張力不足，肛門括約肌應該也是弱的，遇到壓力就失禁」。她告誡女兒失禁就來找她，不用怕也別焦慮，「6年級以後，就沒有這樣的狀況了」。
善行踩線 被檢舉接業配
教書20年，沈雅琪後12年的生活，以女兒為圓心打轉，花十萬分力氣，也只能移動分毫。5年前，她40歲，以「神老師＆神媽咪」粉絲團做為「夢想改道的第一步」，分享其教書「20年目睹之現狀」，累積粉絲近20萬，還成為作家，3年出版4本書。人紅遭嫉，有人指她沽名釣譽，今年9月還檢舉她接業配，結果只讓她「業配一律以捐助各校資源班為償」的善行更加遠播。
而她選擇以直球對決種種爭議，表示：「業配是事實。被檢舉我心裡有底，也認了。」我側訪今年8月才到任的校長林維彬，他說：「今年4月，我還在南榮國小當校長時就接過她的電話，問我學校的資源班有缺什麼嗎？她可以幫忙。」
一位不願具名的資源班教師A也說，今年8月，沈雅琪媒合了廠商要捐贈4萬元。擔任特教老師21年，A表示，各縣市補助的額度不同，他任教的學校每年僅有5,000元，「印作業單的紙墨都不夠了。教室裡電腦會壞，螢幕、印表機也都會壞，沒有經費，我就自掏腰包」。
那怎麼辦？A說：「多數靠家長捐助。向學校申請，學校會說：『你們有特教經費啊。』」足見台灣教育對資源班的態度，仍有部分「做到低標就好」的想法，沈雅琪做的事，某程度上變成必要之踩線。
然而情理不兩容，面對檢舉，學校的考績會最後仍做出書面告誡決議。沒有直接的懲罰，也算是好結果吧？然而，沈雅琪和校方的矛盾與戰爭，早在近6年前就開打。那一年，女兒入學，一天早上說不想上學，沈雅琪才知她整整3個月上體育課，都被老師命令坐在旁邊不准動。
而沈雅琪的想法只有一句：「憑什麼！」為了一個答案，她要求學校召開教評會，開會前1週，學校期末考，「我在4樓監考，一直（在走廊）走來走去，很想跳下去。但我女兒的教室就在對面，我想，如果跳下去，她看到怎麼辦？」
殺不死她的，讓她更強壯。會議上，她播放女兒早療上體操課的錄影，「翻跟斗、吊單槓、走平衡木，都很正常，你憑什麼不讓她上課」？體育老師後來離開了學校，沈雅琪至今未得到答案。她演講逾300場，前180場談到這段，每講必哭，「就很難過啊。好像我一切的努力，努力了7年，怎麼會敗在一張身心障礙手冊上？那真是人生最震憾的一刻」。
爭議纏身 沒精力去應付
那年寒假，她瘋狂迷上烘焙，以此抒壓，「家裡的烤箱買到比冰箱還大，每個禮拜用掉10公斤麵粉」。烤出完美吐司的成就感，彌補了女兒帶給她的各種挫敗。那3週，她幾乎天天到外木山的海邊哭，哭到釋懷為止。她轉述當時校長楊坤祥為她說的話：「沒有一件事情，可以阻止一個傷心的媽媽為孩子奮戰。」
因為憤怒，她選擇一路戰鬥，但也一路爭議纏身，業配、消費學生故事、請假演講……，我一路追問，直言校方不見得理解啊。她最後回我：「不了解也沒關係，不要找我麻煩就好。我真的筋疲力盡了，不需要花精力去應付這些。」
我想起她的教室，導師桌的一側擺滿各方寄來的2手衣物，幾乎要堆到天花板，由她分配給需要的學生。她曾因請學生在吃飽的情況下，留下營養午餐的貢丸給低收入戶孩子帶回，結果被罵翻，指她濫用權威。但「後續有人來關心過這個小孩嗎？可能也沒有吧。那個小孩昨天還跟我聯絡說：『老師，我需要一雙鞋子。』到現在我還是供應他鞋子、衣服啊」，沈雅琪說。
她以前教過的學生、今年升大一的許瑀芹也對我說：「我家境不好，是中低收入戶，沈老師會給我們衣服，幫助我們。」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老師「很凶、很嚴格」。她的教學風格一向是恩威並施，看見學生在掌心做小抄，她顧及學生顏面，不正面指責，而是溫柔提醒「去洗手」；看見學生被排擠，她請受歡迎的同學「幫忙帶」受霸凌的孩子，然後誇獎同學好善良，幫老師好多忙。
冷漠叛逆 生存的防護罩
沈雅琪的妹妹、現役賽車手殺手蘭說：「我小時候家裡做生意被倒帳，有一陣子吃飯，菜都要分配好，不能多，一顆香瓜6個孩子分。但她國中時，班上有個男生家境不好，便當沒有菜，她回家就跟我媽講，從此每天帶2個便當上課分同學。她熱心助人是本能。」細問才發現，沈雅琪之所以讀幼教系，單純因家裡只能供應她讀公立大學，誤打誤撞入了行，怎料有天會因為女兒變成了「神老師」。
她是「愛管閒事」的老師，學生不來上課就去家訪，家長沒有工作就幫忙找，幫忙申請補助，甚至帶他們到全聯買生活必須品。沈雅琪坦言，從小打桌球，讓她一直有「凡事取勝至上」的想法，認為天底下沒有拉拔不了的孩子，只有不努力、不認真的孩子，直到生下女兒，才發現「真的有人學不會」。
因為女兒，她武功盡失、更改夢想，也自認「樹敵很多」。網路上攻擊她的人，找不到弱點，就從女兒開刀，最殘忍時甚至說：「她要賣那個殘障的女兒賣多久？」長樂國小的輔導老師黃為寧則說：「沈雅琪的粉絲團，很少有學校的老師按讚。」話很保守，但也足夠證明雙方的關係緊張。沈雅琪告訴我們，曾有同仁在會議上意有所指地說：「因為現在少子化，一直在減班，我們要共同為了組織努力，不要學網紅老師只成就自己。」當下很憤怒吧？她說：「沒有啊，我就不管。這樣我比較自在，我都不用去管別人的想法。」
沈雅琪後來跟我說：「有時我得表現得很冷漠、囂張，才能讓別人不來惹我。所有叛逆的行為，都是有原因的。人會變成生存需要的樣子。」像教師A說的，5年前，他和沈雅琪在學習障礙社團上認識，沈雅琪曾提出「額外付費，請A教她女兒」的請求，A拒絕了，除了不能兼差，還有「她得每週南下，長途奔波，太瘋狂了」，語氣既佩服又心疼。
放下期待 想合開咖啡廳
我問沈雅琪：「女兒讓妳學到最重要的一課是什麼？」答案是放棄，放棄對女兒，以及對自己的期待。她說：「我們現在回到家，把她的功課弄完，就讓她去弄她的寶可夢。她會用她的iPad去查這隻寶可夢的進化形，它的武器，它的攻擊方式，然後慢慢的，竟然可以看得懂其中幾個字。她因為寶可夢，認得好多好多字……。」
教書20年，輸給寶可夢的感想是什麼？她只說女兒這輩子反正沒辦法用認字、寫字養活自己了，「幹嘛那麼糾結呢」？
但父母會老，不可能一輩子保護孩子。「有跟2個兒子交代過，女兒以後要請他們幫忙嗎」？她說：「我們都已經講好啦，以後就是她賣挫冰，我賣蛋糕。我們開一個咖啡廳……，她要上國中，我其實很焦慮，國中都在考試啊，她會活不下去……，我甚至希望她是不是可以連國中都不要讀了，我們乾脆去賣冰。」說的，正是她被檢舉業配時想的事情。當時她想，如果因此不想做或不能做老師了，就開個店啊，「我一定活得了」。
如同她在演講時說的：「只要能讓我們家妹妹放棄特殊生身分的事情，我都願意做。」但最後發現，她能做的，其實也只是，陪女兒好好活下去而已。
沈雅琪小檔案
- 1975年：出生於基隆
- 1998年：花蓮師範學院幼兒教育學系畢業，同年進入基隆長樂國小任教
- 2008年：女兒出生
- 2012年：經國管理暨健康學院研究所畢業
- 2015年：成立粉專「神老師＆神媽咪」
- 2017年：出版第一本著作《一個都不能少：愛的零拒絕教育！教育孩子同理心之必要》
- 2020年：出版最新著作《每個孩子都是獨特的禮物：神老師愛的全教養，用理解取代責備，擁抱孩子的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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