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崑玉：藥到命除的川普關稅核彈
川普的關稅核彈，造成全球股市全面崩盤，美股、亞股、台股、歐股無一倖免。現在在股票交易所或號子前面擺兩隻石獅子，一頭銅牛加許願池，來討個吉利，都不如放個川普頭像拳擊機，打一拳投十元以便洩憤，來得更吸引人。正反各方深入分析與犀利評論更已是汗牛充棟，各國政府也緊急連絡美方以求豁免，但納瓦羅依然強硬，川普似被衝擊波之大嚇到，言詞間似有鬆動，可能會延後90天實施，以利談判進行。而共和黨與川普內部也開始出現異音，馬斯克便抨擊川普此舉是種愚行，希望美歐間達成零關稅談判…。一切狀況都還在混亂進行中，但傷害已經造成，且有許多傷害是巨大且不可逆的，一切都將無法回到過去，而且正朝向一個不可控的災難場景前進。
川普的動機其實並沒有太大問題，問題是在其手段而非目的。川普要靠關稅一舉解決美國四大問題：增加政府收入以填補36兆美國政府負債，長期且普遍且不斷惡化的貿易逆差，復興完全被掏空的美國製造業，以及逼迫聯準會降息。但這些問題各有其長期成因與錯縱複雜的關聯網絡，想抽刀斷水，殺雞取卵，不但理論上不可行，現實上更做不到。川粉們一直複述川普的動機，完全無法說服全世界廣大的實際經濟參與者。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偉大民族復興目標，對他們根本沒有意義，因為他們一不是美國人，二更在意自己的損益。你川老爺刮我的骨，療你的毒，這跟活摘我的腎，來救你爹的命，有什麼差別？你老爺對中國不爽，那就去加中國的關稅就好；要堵死中國商品洗產地，那就明確點出那幾個國家洗產地，逼他們對中國築起貿易壁壘就行，幹嘛拿全世界國家與全部產業來陪葬？川普在得到製造業回流的好處之前，先把全世界的股民、商人、工人全都一夜之間得罪光了，甚至中小企業與工廠因此倒閉，大量失業，就算美國大量生產出又便宜又好的產品，心理上根本不想去碰去看，物理上也沒錢可買。網上流傳一支影片，某人開著特斯拉皮卡，車尾卻貼著大大的TOYOTA，既是怕砸，也是這種反彈心理的反映。
川普加關稅的動機其實並沒有太大問題，問題是在其手段而非目的。（美聯社）
從理論源頭上講，川普與納瓦羅對「貿易逆差」的解讀，根本就是錯的，其水準不高於清朝錢莊的掌櫃，連胡雪巖都比他們高明。18世紀英國也在全球化，李嘉圖與眾多學者專家對「穀物法」的辯論，奠定了現今「比較利益」與自由貿易的理論基礎。這場辯論並非純粹象牙塔中的理論推敲，而是英國為了保護農業，以穀物法設立保護機制，保障農產品價格，結果愛爾蘭鬧饑荒，愛爾蘭的小麥依然大批運往英格蘭，以換取更高的利潤。「比較利益」理論告訴我們，一個地區或一個國家，因其土地、氣候、礦產、人才、資本等因素，會讓某些產品在此生產成本較低而利潤較高，所以各國應該專注於某些專精產品，再透過國際貿易來互通有無，如此反而創造出共同的最大利益。
這理論一點也不稀奇，遠古時代人們就已知道，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盛產穀物，地中海西部民族善精於煉製金屬，迦太基人則精於海上貿易互通有無。雅典地貧，每年需要從黑海沿岸進口40萬石穀物，但雅典人手巧，於是便大量培養或招來金工及陶匠，製備好用物件以便交換。貿易順差或逆差，根本在於人們需求的有無，而不是政府管制或關稅可以阻擋的事。明清兩代，中國的茶葉與瓷器，使得中國大量流入墨西哥及日本的白銀，直到鴉片出現才逆轉為白銀淨流出國。整個全球貿易史，充斥著無數此類互通有無的故事，同時存在著無數保護主義與封鎖失敗的案例。你政府會管制，我商人就不會走私嗎？不會走三角貿易嗎？「供需關係」才是所有貿易的「第一性原則」，順差逆差只是結果的帳目，想改變可以，那也得先創造出對方有需要的商品，不能本末倒置。
這就牽涉到第二個問題：你要拿什麼東西去換？這就直接指向本土的製造業特性，如同前述李嘉圖的理論與雅典的案例，你的製造業強項為何？如何組合？約二十年前，「世界是平的」一書大行其道時，便有經濟學家指出過，美國的製造業大量移出本土，將會對美國造成根本性的傷害。因為製造業不只提供更大量的工作機會，更提供了一個從低階工作到中階工程，再到高階創新的完整金字塔結構，許多創新不只來自於學院及實驗室，而是來自於工廠的現場改良，製程的修正，工程師的發想，或所謂「工廠與實驗室的碰撞」。美國二戰時能一週造一艘自由輪，並不是因其造船業有多發達，實際上在1920年《瓊斯法案》，禁止任何非美國建造或懸掛非美國國旗的船隻參與美國各點之間的貿易後，被過度保護的美國造船業，不論在成本與製程上都是無法與他國競爭的。美國二戰自由輪的建造方法，來自於一個民間企業家，他買下了大片土地，併購了許多廠家，發明了分段建造，定點組合的工法，最快時可以四天造出一艘船。同樣的，B-24轟炸機的最大量建造者是福特汽車，59分鐘便能造好一架，依賴的也是其流水線工廠管理與規劃。但當這些製造業移出美國，相關的管理經驗與人才便無法傳承，造成了美國今日的工業困境。
製造業移出美國，相關的管理經驗與人才便無法傳承，於是造成了美國今日的工業困境。（美聯社）
有多困境呢？1990年代，便有紡織業的朋友說，他在工廠遇見了幾個美軍訪廠，要求試製美軍的迷彩野戰褲，要能透氣、防潑水、並承受4百磅拉力，他們的下一站是去東南亞。也就是說，在全球化浪潮下，如果國際航運中斷，供應鏈損壞，美軍可能連褲子都沒得穿。但這也不是沒有反例，當Nike順著全球化在中國與東南亞廣佈供應鏈，讓寶成賺得盆滿缽滿時，New Balance卻在美國建立自動化工廠，減少員工薪資成本，打著「Made in USA」的旗號，照樣產出一流且具競爭力的產品。
川普想要的，應該就是New Balance模式，AI主導的自動化工廠，降低成本卻能行銷全球的品牌企業。但現實可能沒他老人家想得那麼簡單。首先，不是每種企業都能高度自動化，不高度自動化就得負擔高昂的人員工資，產品價格便無競爭力。其次，自動化工廠的建置成本是很高的，某些低階產業，使用低薪人力生產線，遠比初期就投入高昂的固定成本，產品所需分擔的單位成本更小，且承擔較少的風險。再次，所有製造業降低價格的鐵律，是要達到「規模經濟」，建置成本愈高的工廠，需要的規模經濟額度就愈大，這就涉及到能夠搶佔多少市場份額的問題？價格降不下來，市場份額就小，規模經濟就達不到，利潤就出不來。這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死循環，業主必須賭其中一環，風險自行承擔。
最後，轉換供應鏈沒有川爺想得那麼簡單，不是到府投資就能解決。全球化供應鏈之所以能大幅降低成本，排除人力成本與政府補貼因素，更重要是因為零件廠商開一個幾萬美元的模具，可以賣到全世界許多其他車廠，而不同車廠間的不同需求，可以透過共用關鍵零組件，微調次要組件或外觀來達成。所以日本車廠可能與韓國車廠，共用一個廠牌的避震器，他們可能都出自同一個工廠，而此避震器工廠，由此達成了規模經濟，得以降價。當川爺以關稅逼迫這些原本設在東南亞的工廠搬去美國，又因人工太貴而不得不AI化與自動化，就代表所有模具與流水線得要重新來過，那可能是需要好幾年的時間，與高好幾倍的建廠成本，而其規模經濟還可能僅限於美國國內市場。
為什麼會僅限於美國國內市場？因為心理因素。愛有排他性，恨有連結性；愛有時效性，恨有永久性。川普對盟友與協力伙伴們下此重手，形同「家暴」，就算後來撤回，家暴陰影也會永久留存在被家暴人的心中，從此不在存有「信任」這個人際關係要素。所以，遭受此次全球股災的股民，因關稅倒閉的工廠老闆、經理、工人、及他們的家庭，在旁邊看得膽顫心驚的人們，從此生出對川普，甚至對美國的惡感，使他們不願意去購買美國產品，而這還沒有考慮到報復性關稅，或非關稅貿易障礙。所以，即使川普成功召回大量美國製造業，逼迫大量外國廠商到美國投資，其產品很可能只是為了滿足被保護得如鐵桶一般的美國市場，出去就沒了競爭力。更多的可能是，被制裁國家人民，因失業或股票虧損降低收入，從此把怨恨歸於川普及美國，不再青睞與信任美國產品。結果，川普打造出的，是一個斷絕全球化的美國市場，與美國以外繼續全球化供應鏈的外部市場，大家都學會了不要把雞蛋放在美國一個籃子裡，原本是競爭者的國家間，現在互相看起來都比看美國順眼，相互擁抱起來。
總結而論，川普這顆關稅核彈，恐怕是個自殺炸彈，炸死幾個人不一定，但鐵定先炸爛了自己。川爺說這是一種「手術」，但他忘了西方諺語有句「手術極為成功，但病患已經死亡」，就算一百個國家去找他談，多等幾天，可能就變成是去謁陵的。後來他又說這是「吃藥」，意思大概是中醫說的「以毒攻毒」，但沒想到出手過重，藥到命除。川普一個下午，就把幾十年來美國先賢們所建立的立國價值、盟友信任、與全世界人們對美國的信心，全都炸到片瓦不存。也許，現實上各個自由世界國家，在更可恨的中共威脅下，不得不低聲下氣去跟美國好好談，但那只是尋求一時的豁免，而不是真心的服氣，大家都在等待一個沒有川普的美國，等待核子冬天的過去。
魏徵在《諫太宗十思疏》中寫道:「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川普家暴式的關稅核彈，不只沒有強化對中共的圍堵，反而弱化了自由世界的聯盟，讓中共看到了提前開戰的機會。不要以為我是在說笑話，想想1941年，美國是如何用禁運與經濟制裁，將日本逼到牆角，不得不偷襲珍珠港的。講白點，在川普丟出這顆關稅核彈後，MAGA運動大體上已經被他親手給毀了，MAGA自此更大機率變成MADS:「Make America Die Soon」。
※作者為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