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看得見，卻又看不見的東西：關於《遊戲王》，關於勇氣

文 / 蕭詒徽

直到現在，我仍在玩遊戲王卡。我知道我是少數。

我知道，多數人對這款卡片遊戲的印象，還停留在抽到某牌的戲劇性轉折，或者卡片強弱的數學運算。可實際上，隨著卡片設計與檢索系統的成熟，如今賽場上一套牌組運作的速度越來越快，決鬥者們越來越容易能依據自己的意志，直接從牌組中拿到需要的牌，進而組織既定的戰術。

對於一款遊戲而言，這當然是相對合理的發展：運氣成分依然存在但比例降低，玩家在競技時比的是對終局的預先設計和對檯面狀況的反應速度，而不是單兵捉對廝殺的愚勇。

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遊戲。

但對我來說，這不是真正的《遊戲王》。

看與看不見

後來，因為迷因，許多人知道城之內有一個下巴。但至今仍有許多人不曉得，城之內有一個妹妹。

那是初代《遊戲王》戰鬥城市篇，動畫第78集。城之內被反派馬利克洗腦，和摯友遊戲進行死亡決鬥——兩人各一隻腳被銬在碼頭的鐵錨上，生命值歸零的一方將被拖進深深大海。

決鬥同時，城之內的妹妹靜香剛動完眼睛手術，卻遲遲不敢揭開紗布。她對暗戀她的本田說，希望自己術後第一次睜眼，看到的是哥哥決鬥時的英姿。

本田答應了她。他帶著靜香在城市裡四處找尋，好不容易鎖定了城之內的位置，可趕到現場時看到的卻是城之內和好友自相殘殺的場景。

本田猶豫了。他不知道該不該讓靜香看到這一幕：決鬥場上，遊戲的生命值歸零，致命的鐵錨再三十秒就要落下——這時，聽見一切的靜香卻只是平靜地拆下了繃帶，毫不遲疑地張開雙眼。視野逐漸清晰，映入她目中的，是哥哥在好友將死之際終於衝破洗腦束縛，縱身跳過海面，不顧自己性命拯救對方的瞬間。

她終究沒有看見哥哥決鬥時的英姿，但她看見了哥哥犧牲自己的勇氣。恰如當年他為了她的眼睛闖入決鬥者王國之島、為她掙來動手術的錢那樣無懼。

遠在這場決鬥發生以前，動畫版「決鬥者王國」篇的最一開始，《遊戲王》就向觀眾丟出一個謎題：什麼是看得見，卻又看不見的東西呢？

故事很快就給出了答案：友情。不過，《遊戲王》最深刻的命題，其實是另一件事。

在另一個名場景，海馬與遊戲決鬥，將敗之際威脅對方，一旦自己輸了就從城堡跳下自盡。武藤遊戲的兩個人格中，始終負責戰鬥、比較強悍的闇遊戲不願屈服於海馬的手段，執意命令怪獸發動最後一擊；這時，武藤遊戲真正的人格，那個比較懦弱、戰術不精的表遊戲卻奮力重回身體，阻止攻擊，導致落敗。

表面上，表遊戲淚流不止、一敗塗地。但觀眾心裡都明白，他才是那個懂得溫柔的人。而闇遊戲即便戰無不勝，卻仍然缺乏一種勇氣：面對失敗的勇氣。

勇氣，是那看得見，卻又看不見的東西。勇氣與智慧高低、力量強弱無關，真正的勇氣不只是表現得勇敢；真正的勇氣從表面上看起來，甚至可能是懦弱的。

不必然是位強者

或許因為故事推進和卡片遊戲的勝敗緊緊綁定，所以《遊戲王》對勇氣的辯證，又與「失敗」這個命題扣連在一起。

作品裡永遠的第二強、最懂失敗滋味的海馬瀨人，最一開始對強悍的執著之深，甚至連「世上有別人擁有青眼白龍」都無法忍受。設定上單卡最強的青眼白龍就是他價值觀的體現（現實中，青眼白龍至今也依然是等級八無效果怪獸中擁有最高攻擊力的卡片）。海馬始終相信，獲勝必須仰賴最強的怪獸，就像自幼身為海馬集團繼承人的他倚靠自己的力量與智謀，一步步鬥倒養父一樣。

這樣的他，一次一次輸給武藤遊戲。當他在戰鬥城市大賽的準決賽又輸了，輸給那些他瞧不起的卡片的組合，他終於有了一點改變：晉級後的遊戲將與擁有最強神之卡——「太陽神的翼神龍」的馬利克對決，海馬決定將自己手上的一張關鍵卡片奉送給遊戲，幫助遊戲對抗馬利克，即便他認為即使如此，遊戲也僅有20％機率可以戰勝翼神龍——

表面上，海馬說他要「藉由遊戲的失敗證明自己是對的」，但其後本質是海馬終於願意嘗試思考另一種可能：獲勝的從來都不必然是強者。而每一次失敗，也都不等於你不強大。

海馬無疑是個強者，但他很晚才有勇氣承認強者也會失敗；城之內看似是主角群裡最弱的，但他既不怕示弱也不怕死亡。長大後的我們常嘲諷遊戲的戰無不勝靠的是主角威能之神抽，但有時候我們甚至沒有勇氣抽出人生的下一張卡。武藤遊戲常掛在嘴邊的台詞是：相信自己的牌組。這句話投射到現實，意思是就算無法得知能改變命運的牌是不是下一張，你依然要去準備、去行使翻開下一張牌的勇氣。

至今也仍有許多人不曉得初代《遊戲王》的結局——

表遊戲和闇遊戲來到埃及進行他們最後的對決，如果表遊戲獲勝，闇遊戲的靈魂便能安息；如果輸了，闇遊戲便會留下。

長久以來，闇遊戲是表遊戲的榜樣，解決了表遊戲的一切難題。在這個到處決鬥的世界裡，他是更好版本的他，像一條通往美好人生的捷徑：事實上，誰不想擁有一個千年積木，在遇到困難時直接切換人格搞定一切呢？

但表遊戲不想要。

表遊戲在這場決鬥中奮力求勝，藉由決鬥傳達給闇遊戲一個訊息：我已經可以面對我的未來了，而你也應該回到自己的人生。這是故事最後表遊戲的成長，他不再依賴闇遊戲、當一個自己不是的人。他知道獨自摸索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他學會了自己翻開生命的下一張牌，不再需要另一個他替他抽出。

直到現在，我仍在玩遊戲王卡，但我知道真實世界中遊戲王卡的發展，和《遊戲王》作為一個故事的寓意早已背道而馳。除了少數運氣真的極差或真的極好的場合，我幾乎不曾再感受到抽出下一張牌之前的那種未知，以及面對那份未知需要的力量。如今，我從打牌中得到的快感通常是計劃遂行的喜悅，而不是命運回應勇氣的驚喜。我知道，如果我不是先看過《遊戲王》，我根本不會喜歡這個遊戲。

我懷念無法隨心所欲拿到某張牌的青春。

我覺得，那時的我，比現在的我更懂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