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咪．阿塔斯；譯／吳國慶
小學四年級時，我有一個心愛的魚缸。我用彩色小石子和塑膠水草，鋪滿這個三．五公升的水族箱箱底，為我從寵物店買來的六條斑馬魚（zebra fish）打造了一個既美觀又舒適的家。
店員建議我養斑馬魚，是因為牠們容易照顧，最適合新手。他賣給我三隻公魚和三隻母魚，但我分不出牠們的性別。過了幾週，我注意到有幾條魚的肚子變得圓滾滾的，最後牠們在彩色小石子中產下卵，公魚則負責受精，這可是真實上演的小四生物實驗課！幾天後，數不清的小斑馬魚在魚缸裡游來游去，我就這樣成為一位十歲大的「祖母」了。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經常去寵物店購買飼料和用品，順道欣賞其他種類的魚。由於小魚們已經長得幾乎和成年魚一樣大，所以我還得買大量的冷凍蚊子和孑孓來餵牠們。每次去寵物店，我都被一個裡面有條漂亮神仙魚的醒目魚缸所吸引。那條神仙魚的形狀和大小就像一片多力多滋，身上有迷人的黑銀垂直條紋。我想，這條神仙魚和我那些水平條紋的斑馬魚游在一起，一定十分相配。
不過這條神仙魚價格不菲──要價約二．九九美元（台幣約一百五十元），這可要花光我一整個星期的零用錢。但我最後還是下定決心買下牠。
那天的店員剛好是我沒見過的人，他把那條神仙魚放進一個塑膠袋裡，然後用一條粉紅色橡皮筋封口。他告訴我，要讓袋子浮在水面上一個小時後，再打開袋子把神仙魚放進魚缸。我按照他的指示，準確完成後看著新魚在水中游動了一會兒，就去寫我的功課、和家人一起吃晚餐，最後上床睡覺。
隔天早晨，我衝到魚缸前查看我的新魚過得如何。牠還在，游得好好的──但只有牠！這條神仙魚是魚缸裡唯一的魚！所有的斑馬魚都不見了。
我震驚又恐懼地大叫：「神仙魚把所有魚都吃掉了！」
那些斑馬魚是我的朋友。幾個月以來，我一直用心照顧牠們，精準地控制飼料份量，刮掉魚缸上的藻類，清理過濾器，並加入適量化學藥劑以保持水質清潔。如果不是我把這隻怪物帶回家，牠們本來可以繼續快樂地過著牠們的魚生。
我心痛不已，哭得聲嘶力竭，對媽媽抽泣著說：「都是我的錯。」
媽媽安慰了我，但她能做的也有限。我並不責怪那條神仙魚，因為牠只是遵從了自己的天性。是我買下了牠，並把牠放進斑馬魚的魚缸裡。所以我認為是我害死了這些魚朋友。對孩子來說，這是相當沉重的負擔。
自此之後，我把神仙魚的名字從「天使」改為「惡魔」，雖然我再也無法愛上這條魚，但我仍然照顧牠直到牠的生命結束。因為當我把那三張皺巴巴的美元鈔票交給店員時，就承諾了這份責任。那位陌生店員沒有詢問我的魚缸狀況，更糟的是，他也沒有提醒我神仙魚是混養魚缸中最具掠食性的熱帶魚。如果他當時有提醒我，我絕對不可能買下牠的。
魚缸裡的斑馬魚滅絕事件，教會我幾個寶貴的教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決定把動物帶入自己的生活中，就必須學習照顧牠們的最好方式。其次，作為一名獸醫，我也會指導養寵物的家庭，讓他們知道如何維持寵物健康。那間寵物店當時沒有教導我這件事，但我下定決心，絕不能讓我的客戶發生同樣的事情。
在我的獸醫生涯裡，這個信念始終如一。當我向飼主建議如何為寵物提供最佳照顧時，如果他們不聽，情況就會令人沮喪，甚至令人非常生氣。比較合適的比喻就是當店員告訴我說：「如果你把這條神仙魚放進魚缸裡，牠會吃掉你的斑馬魚。」而我卻回答他說：「不，我相信不會有問題。」
不，真的不會沒問題。
你可能認為沒有人會故意讓自己的寵物陷入危險，然而事實是人們經常這麼做。最令我憤怒的就是那些「明知故犯」、忽視寵物利益的人，因為這種行為通常對他們有道德義務照顧一生的動物，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
在我開始進行居家診療的九個月後，我在一個美麗的五月天，依約去到一位新客戶的家，為他們的兩隻貓進行年度健康檢查。當我和喬治抵達時，門衛撥通客戶的電話，通報我們的到來。
「您希望他們搭北邊還是南邊的電梯？」門衛問住戶。「還有，他們要搭到哪一層？十五樓、十六樓，還是十七樓？」
當我們搭專屬電梯上到指定好的十七樓時，我的腦袋快速地運轉著：一座三層樓的頂層豪宅，每一層樓都有整棟建築的面積，並且都有俯瞰中央公園的景觀？簡直就是一座空中宮殿。雖然當時我才剛開始做到府居家診療不久，但我仍然知道這樣的住家在曼哈頓相當稀有。
電梯門打開便通向公寓的宏偉客廳。現在回想起來，這個房間有著巴茲．魯曼（Baz Luhrmann）電影《紅磨坊》（Moulin Rouge）那種誇張狂熱的風格。房間色彩繽紛斑斕又略顯混雜，牆面覆蓋著深綠色壁紙，上面點綴著異國花鳥。巨大的空間充滿了各種吸引眼球的裝飾：一座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大象雕塑（身上披著印度紗麗的大象）；一隻巨大而閃亮的傑夫．昆斯（Jeff Koons）藍綠色氣球狗雕塑；以及一系列昂貴的家具。房間裡有一張丹麥現代風格的躺椅、一張流行藝術風格的壓克力咖啡桌，還有一張巨大的洛可可風格紅色絲絨沙發，沙發扶手上掛著金色流蘇。沙發上放著兩個大靠枕，上面分別繡著「皇后坐這裡」和「國王坐這裡」。
一位留著俏麗金色短髮的女士走過來，伸出健美的手臂迎接我們。我猜她就是「皇后」了。她的身材嬌小，相當具有魅力，而且健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她對另一個房間喊：「國王，來客廳，獸醫來了。」
「來了，皇后！」
她的丈夫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隻可愛的貓。他自我介紹可以叫他唐，他也同樣非常迷人而且擁有難以置信的健美。
他們居然在我們面前毫不羞澀、也毫無諷刺意味地互稱「國王」和「皇后」。我不敢和我的助理喬治對看，怕自己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們的兩隻貓，分別叫「烤牛肉」和「麵條」（竟然不是叫「王子」和「公主」）輕輕磨蹭著我的腿。我彎腰摸他們的下巴，「烤牛肉」這隻大黑白貓立即翻身側躺，露出圓滾滾的肚子，並發出響亮的呼嚕聲。
樓下傳來另一個聲音呼喚貓的名字，兩隻貓立刻跑下樓去。
貝蒂笑了起來：「波莉大概在樓下覺得孤單了。他們兩個總是一聽波莉呼喚就跑過去。」波莉是誰？也許是管家？看到我臉上的疑惑，她對我解釋說：「波莉是我們家的鸚鵡。」
就在這時，波莉登場了。這是一隻色彩鮮豔如彩虹般的大鳥，彷彿剛從壁紙裡飛出來一樣地飛進房間，停在一根窗簾橫桿上，身後則是跟著小跑進來的兩隻貓。貝蒂哄著鸚鵡進入金色籠子中，然後靠著「皇后」的靠枕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唐則坐在「國王」的靠枕旁。
「請坐吧，」貝蒂示意我坐到對面的洛可可風躺椅上。「我們來聊聊貓的事。」我坐下後，目光馬上被落地窗和推拉門吸引住了。窗外是一個環繞房子四周的露台，種滿了美麗的花草樹木。
我開始解釋我的到府居家診療服務以及整個檢查流程。然而，當我與「國王」和「皇后」交談時，我注意到「烤牛肉」悠閒地從我們身邊走過，穿過打開的推拉門，直接走到露台上。「麵條」緊隨其後，兩隻貓開始在露台奔跑嬉戲。
我還來不及說什麼，「烤牛肉」已經跳上露台護牆，護牆距離地面的高度至少有六十公尺，兩隻貓就這樣在護牆上跑了起來。
「天啊！你的貓在露台上！」我大喊並起身，跑向推拉門。
貝蒂皇后說：「放輕鬆，他們一直都這樣玩，他們很喜歡在外面玩，所以我們把門打開讓他們自由進出。」
「不！不可以這樣，這樣非常危險。」
「沒事的，我們一輩子都在養貓，也一直這樣放他們出去玩。」
雖然我張嘴試圖再勸說一次，但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這場討論已經結束了。
也許過去他們一直都讓露台門敞開，也從未出過問題，但這並不代表對他們的貓來說這樣做是安全的。每年春天的第一波好天氣來臨時，住在高樓大廈裡的紐約人會打開窗戶和陽台的門，導致幾百隻寵物──主要是貓，不小心摔落到地面遭受嚴重傷害，甚至當場死亡。
一九八七年，也就是距當時五年前，我還是動物醫療中心的實習生時，中心裡的兩位外科醫師就在《美國獸醫醫學協會期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Veterinary Medical Association）上發表了一篇極具創新性的研究，首次提出了現在稱為「高樓症候群」（High-Rise Syndrome）的概念。當這份報告首次公開時，人們都震驚不已，還以為作者是在醫院裡把貓從窗戶丟出去的。當然不是！這是因為在當時，動物醫療中心是紐約唯一一家全天候開放的動物急救醫院，因此大多數這類病例都會送去那裡。他們統計了五個月內的數據，發現從高樓窗戶、陽台或露台墜落而遭受重傷的貓總共一百三十二隻。
其中一項重要回溯研究發現：貓從高樓墜落後的存活率取決於墜落的高度。貓具有獨特的自然「翻正反射」（righting reflex），亦即牠們能在空中扭轉身體，讓四肢朝下準備著地。如果貓從六層樓或再高一點的高度墜落，通常還有足夠時間翻正並達到「終端速度」，也就是說墜落的加速度會停止。此時牠們的身體會放鬆，並以四肢著地。牠們雖然可能存活，但也可能遭受骨折、挫傷、休克或內臟破裂等傷害。令人驚訝的是，從不到六層樓的高度墜落反而更危險，因為貓沒有足夠時間翻正和放鬆，導致撞擊時受到的傷害更嚴重。而從更高樓層墜落的貓（如十七層樓以上）並未納入研究範圍，因為這些貓通常會直接死亡，無法送到動物醫院接受治療。
作為動物醫療中心的實習生，我至少見過十起貓的高樓症候群病例，其中大多數需要緊急且昂貴的治療。而令人難過的是，有些存活下來的貓由於傷勢過重，最人道的選擇就是安樂死。這些貓多半年輕且健康，平均年齡只有兩歲半，牠們只是在做貓的天性會做的事：探索、玩耍、在窗台上休息或試圖捕捉飛過的鳥。牠們經歷的痛苦與折磨、昂貴的手術以及過早的死亡，完全可以透過飼主簡單地關閉窗戶和拉門來加以避免。
這篇論文早在我第一次造訪國王和皇后的天際奇幻宮殿之前就已發表，但它仍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尤其因為史蒂夫最近的經歷更加深了印象。大約幾個星期前他在第五十七街行走時，一隻從高樓墜落的貓，伴隨著令人心驚「啪」的一聲，墜落在他面前的人行道上，當場死亡。僥倖的是，這隻墜落的貓並未砸傷路人。
史蒂夫立刻回家擁抱並親吻了米斯凱特，還檢查了所有窗戶是否緊閉。由於親眼目睹這場悲劇，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平復心情。
很抱歉做了如此詳細的描述，但人們必須摒棄「貓從高處墜落可以毫髮無傷」的迷思。不管我們認為貓有幾條命，牠們從三十公尺以上的高度墜落到混凝土地面，絕對不可能安然無恙，就算僥倖存活也是極為罕見的事。
在醫院工作的獸醫，通常無法知道客戶是否住在帶有露台的公寓，也無法得知他們是否會打開窗戶，甚至不會想到要主動詢問這些事。但作為一名出診獸醫的好處就是：我可以親眼目睹客戶家中潛藏的寵物危機，並有機會檢視病患的生活環境，掃視是否存在危險，然後向飼主提供建議，防止潛在的悲劇發生。
唯一的問題就是：那些拒絕聽從我警告的客戶。
我繼續嘗試說服貝蒂皇后與唐國王：「請聽我說，一年當中會有幾百隻貓因高樓墜落而死亡或重傷。我親自治療過太多這類案例。您只需禁止他們進入露台，就可以輕鬆地防止這種事情發生。」
「他們很喜歡這樣玩，我不會阻止他們的。」唐宣布了這道皇家命令。
由於當時我開始做出診獸醫才幾個月，總是擔心隨時會失去客戶，尤其貝蒂和唐這樣擁有多隻貓咪並且認識許多養寵物鄰居的富豪客戶，我更是想要維持好關係。很顯然地，他們對於怎樣飼養動物有非常堅定的看法。雖然我早就下定決心「絕不讓我的病患像當年的天使魚那樣出事」，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缺乏足夠的勇氣堅持己見，因為我害怕因此失去這些客戶。
時至今日，我非常後悔當時沒有說出以下這些話。我應該說：「你的貓真的很可愛，我喜歡他，我希望他能夠活到很老。」或者更強硬一點：「如果你不把門關上，並持續保持關閉的話，我就不再擔任你們的獸醫！」
然而當時我的舌頭打結了，什麼也沒說。完成了烤牛肉和麵條兩隻貓的檢查與疫苗接種後，我繼續出診照顧他們，而且每次到他們家時，露台的門總是開著。後來烤牛肉成了我最喜愛的病患之一，每次為他治療時，只要開始撫摸他，他就會做出迷人的「翻滾並咕嚕叫」的可愛動作。
兩年後，在另一個美麗的春日，貝蒂打了電話過來。「艾咪醫師，我有壞消息。」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我可以聽出她已經哭過了。「烤牛肉死了。」
我的胃一沉。「天啊，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猜到她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我到處找不到他，後來門衛打來電話說，烤牛肉的屍體在人行道上。他從露台掉下來，摔落在第五大道上。」
「真的很難過，」我說。「他是那麼可愛的孩子，我會懷念他的。」
天啊，真是浪費生命！我感到憤怒和難過，但在電話中我壓抑了這些情緒，因為我本來就不會在悲劇面前譏諷別人。下次我去看麵條時，露台門終於關上了。這家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終於學到教訓。
那次事件之後，每當我進入客戶家中，一定會檢查窗戶、陽台和露台門是否關閉、是否有防護網，或者如果必須打開的話，是否只開一條小縫。自從烤牛肉去世後，如果客戶拒絕聽從我對保護寵物免受高樓墜落事故的建議，我就會拒絕再當他們的獸醫。我因此失去了一些客戶，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沒有失去病患。失去一位在醫學上無能為力挽救的病患，已經夠令人悲傷了，所以我不會再讓另一隻寵物，死於一場本可以避免的事故。
※ 本文摘自 《寵物和城市：一位出診獸醫與她的貓狗客戶，以及他們的真實生活》，原篇名為〈人類的惡行〉，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