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專欄：《沙丘》II──姐妹會操縱的世界及其限度

亞崔迪母子使用喉音「真言」之時，我們似是被她們咒縛之人；菲德羅薩虐殺無辜之時，我們似是瑟縮一角躲避厄運之人；甚至皇帝兵團在一片沙塵硝煙裡茫然之時，我們也置身其中領略戰爭的窒息感如何無孔不入。撇除敘事的潦草，《沙丘》II的藝術感染力幾乎可以給滿分。

意圖用純粹的影像組織與聲畫呼應，來創建一個架空宇宙，力量之凌厲與飽和使人喘不過氣來，丹尼·維勒納夫早在《沙丘》第一集就做到了。第二集的成功只不過是繼續挺進這一優勢，甚至為了維持這一氣勢，不惜跳過敘事（尤其是戰爭的實力優劣變化）上的諸多錯漏——而被氣勢滿足的觀眾，也原諒這些錯漏。

就像被保羅亞崔迪小王子震攝的弗瑞曼人一樣。當我們渴求神蹟，目前所見一切皆為神蹟。這是影像狂歡時代的本質迷思之一，近年所謂史詩大片，蓋莫能免。

要找回《沙丘》小說文本裡深刻的思考，首先要跳脫那些為了滿足感官需求無度時代觀眾的聲畫奇觀嗎？也許不必，沙丘之美在電影中展示為浩瀚靜海，我們可以選擇欣賞沙蟲時而出沒時的波濤洶湧，但如何細究沙蟲的日常深潛生活呢？如何理解沙蟲甘心臣服於弗瑞曼人？它們到底有沒有使命？諸如此類，你一思考，就出戲了。

法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沙丘》小說立足科幻文學史成為經典，最獨特的是它對宗教信仰、先知與救世主的思索，尤其是對伊斯蘭教的指涉。這在視覺語言上是基本難以完成的，維勒納夫能做的大多數都是對中東民族民俗的指涉。有的鏡頭意外地吻合了當下的時局，當弗瑞曼人的北方基地被狂轟濫炸時，奔走的婦孺和新聞鏡頭中的巴勒斯坦平民是一模一樣的：不只是天地不仁中的芻狗，而是有血有肉的寶貴生命，高清影像強化了我們對悲劇的體感。於是小說的思辨被置換成感性認可，保羅亞崔迪的存在抉擇痛苦也被迅速跳過，被置換成對天選之人「利桑亞拉黑」身分的順利認可。

同時，《沙丘》的電影文本被維勒納夫操縱得貌似滴水不漏，就像故事裡那個宇宙貌似被女巫群體「貝尼潔瑟睿德姐妹會」操縱得滴水不漏一樣，她們幾乎把自己當成了命運之神，設計一切，樂在其中又毫無意義。命運的遊戲太過高級，並附加了家國情仇之後，保羅的就範也就順理成章了。

整部電影裡，這些女巫其實也是被操縱者，被她們所信服的無稽信條所工具化，去馴服一個個男人以播種下一代的天選者。唯一的亮色來自荃妮，她不甘成為命運的工具人，當她阻止不了保羅走向其母為之預設的地位，她不惜與愛人分道揚鑣。如果從女性主義角度觀察，她完全是一個本能異變者——在高度相似於阿拉伯族群的弗瑞曼人社群中，難以想像荃妮能叛逆至此。相較第一集和本集的兩個弗瑞曼女死士的無條件犧牲，尤其不可思議。本集維勒納夫刻意加入這位落單的女死士，本意也許是強調弗瑞曼人中女中豪傑不只荃妮一人，但因為過於突兀反而連帶讓人質疑為什麼荃妮沒有類似的命運？

雖然如此，這個角色的塑造成功度依然遠勝男主角保羅，更不用說大家交口稱讚的菲德羅薩了，後者本來是個可以大做文章的角色，卻因為許多矛盾而動搖，最顯而易見的是他的戰鬥力——一個靠給奴隸服藥贏得角鬥、差點輸給一個沒服藥的老戰士的貴公子，怎麼可能在最終決鬥中對保羅佔盡上風、幾乎把後者殺死？如此種種「犯駁」位還有很多，但在華麗麗的影像效果中都被放過了。

至於天選之人保羅亞崔迪，在原著以及上一集著重刻畫的他對自己「天命」的質疑，在這一集上半部也得到很好的延續，一直去到他蒞臨弗瑞曼人南方部落——他突然由一個堅持融入族群並肩作戰的獨立思考者，變成順從其母（及背後姐妹會）謀劃的宗教煽惑家、也即是偽先知（因為他對被煽動的民眾隱瞞了他預見的悲劇未來）。當然這是劇情發展需要，但導演幾乎沒有給予充分的情節鋪墊與這一突變以動因，就跟結尾時保羅突然對殺父仇人皇帝之女伊若琅公主求取政治聯姻一樣，我們對他的一切突變的反應只能像荃妮那樣：莫名驚詫。

我十二歲的兒子看完全片陷入憂鬱，給出了他的一句話影評：原來這不過是一部政治電影。也許他期待的是一部和《星球大戰》那樣快意恩仇的太空歌劇，那當然不是法蘭克·赫伯特的原意，原作更強調對個人崇拜、宗教力量等的反思，雖然在第二部之後漸漸走向對伊斯蘭教的偏愛乃至沈迷。但目前《沙丘》2依然未能觸及原著的深度，反而流露出宮鬥劇的痕跡，我寄望維勒納夫能在第三集電影經營出一個超然於政治交易與陰謀論的世界，以宇宙為尺度來思考命運。不奢望他洗盡鉛華（投資者也不允許），只希望鉛華之內有更紮實的骨架，帶觀眾潛入沙丘的真義之中。

※作者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