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麗群
那座老花梨木色明式羅漢床,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坐在他屋門口,像等待僧侶的神諭,等待願力的咒語。它渦紋足座亭亭,透雕背屏纖纖,榻面貼了朱紙墨字,寫著他名字。
他也聽說過八○年代臺北人三個月丟套沙發五個月換組餐桌椅的暴富事蹟,大學生跟窮白領能在樹小牆新畫不古的垃圾堆裡撿出一整個家。但今時此地,誰願做那種無償送快樂的傻蛋?他簡直不敢露出笑齒,怕嘻跑了禮物,只緊手把它扛回去。
多奇妙。那空無一物的客廳,原本像他一樣地陰沉潦草。但安入這物件,彷彿就出挑了身分,見了背景,有了些好人家的模樣,他左右端詳,滿腹歡喜。
次日回家打開門,新沙發還在。他高高興興坐著,就著榻上的炕几看電視吃便當。咦,昨天有這張小桌嗎?但廣告在此時結束,主題曲進,他忘記要疑心。
第三天,天花板長出兩盞大紅玻璃燈籠,一左一右垂在羅漢床上方,像雙血淚含情,不捨一眨的熱眼睛。不對勁?這當然不對勁,但原先那孤陋的空間就很對勁嗎?他仰躺在上頭,紅光滿面,羞羞地想起女人來了。
第四天,浮出一口虎皮樟的木箱,是為茶几;第五天,一張內翻馬蹄足條案,是為電視架;第六天,客廳與餐廳的隔屏成了雙面鏤空雕花板,他開始見怪不怪;第七天,值得一提,上帝都休息的日子,他一早起床發現全屋換上木地板,有光時見不到,天一暗,滿地就浮現秀逸連綿的泥金書字心經:「……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然後這裡冒出紅眠床,那裡冒出碧紗帳,還有色色叫不出名目的玲瓏百物,由那羅漢床的沙發帶著,一日一日千生萬長。他坐在上頭,每天辛苦造冊檢點,開始擔心這些天賜會不會終究把他堆殺。
這是他的多慮。四十九天後,停了,他把整個家裡外翻過三遍,停了。唯從枕上拈出一紙薄信。
「吾兒:算算你也到成家的年紀,該預備的東西我們都燒給你了。還有一個女孩,原為你母看護,溫良細緻,是你良配。你代我向她賠不是,告訴他說陳伯伯實在一時情急,應當先藥昏她再燒的,所以把她燒痛了,陳伯伯實在是捨不得她變成別家的媳婦。你須好好待她。父字。」他恍然大悟,沙發邊一早就慢慢在堆高的炭屑堆,原來是一副坐在榻上的臀腿。腿上還有嫻嫻交叉的雙手。正在他眼前往上伸起的大概是腰,扭扭曲曲的。
很小心很小心地(怕把她震垮),他在她的(半)身旁坐下;又好輕好輕地摸住她腿,觸感渣渣的,像他的嗓音一樣:「妳叫什麼名字?……啊,妳的頭還沒堆好。那,我先歡迎妳,歡迎來到我們的家。」
※ 本文摘自 《海邊的房間(一輪復刻版)》,原篇名為〈成家〉,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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