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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

怕再被日本背叛,80歲阿嬤:我想獨立

換日線

更新於 2023年03月25日06:49 • 發布於 2023年03月17日09:11 • 陳志剛/京都滞在中
怕再被日本背叛,80歲阿嬤:我想獨立
怕再被日本背叛,80歲阿嬤:我想獨立

2023 年 1 月,我為了搜集研究資料離開積雪的京都,來到溫暖的石垣島。石垣島屬於日本沖繩縣,是沖繩縣中八重山諸島內人口最多的島嶼,居民約 4 萬人。相較與沖繩本島有著 400 公里左右的距離,石垣島距離臺灣僅有 270 公里,也出於這種地理上的特色,從戰前到今天都有不少臺灣移民居住在石垣島上,聯繫著八重山與臺灣的緣分。

近來,石垣島以觀光業聞名。美麗的沙灘、翠綠的海洋與燦爛的星空,吸引著旅人來到石垣島,而島民也往往樂於向遠道而來的旅客分享島嶼的大小事。只不過,在這 10 多年來,石垣島的住民們面臨了一項來自中央政府的難題:政府即將在石垣島建設軍事基地。這項決定在石垣島激起了支持與反對的聲音,也讓人們無可避免地想起了過往曾在石垣島發生的戰爭記憶⋯⋯。

在這篇文章中,我將從石垣島面臨的「自衛隊基地問題」出發,並透過一位石垣島阿嬤的人生經驗,向讀者們介紹今日沖繩人面對的政治處境/困境。藉此,期盼有助於臺灣讀者認識距離我們不遠的鄰居,乃至於想想臺灣與沖繩的關係。

什麼是「石垣島自衛隊基地問題」?

2015 年,日本政府有鑒於地緣政治的變遷,防衛省提出了「南西諸島防衛強化計畫」,意圖加強南西諸島(包括九州以南至臺灣之間的奄美群島與琉球群島)的防衛能力。在鄰近臺灣的石垣島,防衛省計劃在此設置可以發射地對空、地對艦導彈的「防衛用」飛彈基地。石垣島的自衛隊基地在 2019 年動工,並預計在 2023 年完工啟用。

對於在島上興建自衛隊基地,石垣島的民眾反應複雜。支持興建自衛隊基地的人們,多是對於近年來愈趨頻繁出現在石垣島周遭的中國船隻,乃至於中國的軍事演習感到不安。而中國海警船屢次入侵隸屬於石垣市管轄的 Senkaku Islands(日本稱為尖閣諸島,即臺灣主張的釣魚臺與中國稱呼的釣魚島)海域,也使得有些石垣島居民感到坐立難安。對於他們來說,興建軍事基地有助於提升日本的嚇阻力,因此表現出支持的態度。附帶一提,石垣市的市長中山義隆也是採取類似的立場,支持政府在石垣島興建自衛隊的軍事飛彈基地。

不過,石垣島也有另一群人對軍事基地的必要性提出異議。而如下所述,這與石垣島居民們曾經體驗的戰爭過往有著密切的關連。在這裡,容我向讀者們介紹我在石垣島的一段奇遇。

甦醒的戰爭記憶

某天下午,當我離開石垣市立圖書館時,有一群年紀約介於 70 至 80 餘歲的阿嬤們聚集在圖書館前的路口,舉起寫著「石垣島不需要軍事基地」的橫幅,正在進行著抗議集會。基於對政治感到本能性好奇的臺灣人基因,我便上前與阿嬤們搭話,看看他們在主張些什麼。

原來,這是一個名為「守護生命與生活的阿嬤們之會」(命と暮らしを守るオバーたちの会)的集會。當我向阿嬤們介紹自己是住在京都、研究沖繩的臺灣人後,該會的總指揮山里節子女士親切地邀請我共進晚餐,並相約隔天好好聊聊她的經驗、理念與石垣島的信仰和歷史。以下將以我與山里女士的對談為基礎,介紹甦醒的戰爭記憶如何成為沖繩人拒絕軍事基地的根基。

山里節子女士出生於 1938 年,今年已經 84 歲,依然能獨自開車,也使用手機與電子信箱。面對我詢問為何反對軍事基地,山里女士說道:「只要是與島嶼的軍事化有關,無論是機場、基地,還是港口,我都反對。」而在徹底拒絕軍事基地的背後,則有著山里女士難以遺忘的戰爭記憶。

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美英聯軍正在西太平洋地區反攻,逼近日本本土,也讓沖繩縣成為戰爭前線。為此,過往未曾派駐軍隊的沖繩縣首次出現了日軍,不僅在沖繩本島,石垣島也出現了日軍部隊。當美軍在 1945 年 4 月登陸沖繩後,石垣島的日本守軍便要求居民從市區撤退到山腳避難。然而,居民必須前往的避難地,卻也是瘧疾猖獗的疫區。在那裡,共有約 3,600 名石垣島居民由於瘧疾喪生。在這個被稱為「瘧疾地獄」的犧牲者裡,也包括了山里女士的母親、爺爺與妹妹。除此之外,山里女士的哥哥也在戰爭中戰死。年僅 8 歲的山里女士在戰爭中失去了半數家人。

慘痛的戰爭經驗,使日後的山里女士成為堅定的反戰主義者。對於包括山里女士在內的許多沖繩人來說,「軍隊無法保護住民」的想法一直存在於他們的心中。就在石垣島居民苦於瘧疾肆虐的同時,1945 年的沖繩本島更發生了日軍在戰火中肆意殺戮沖繩平民的狀況。

儘管戰時沖繩人民大多努力試著成為忠良的日本帝國臣民,並在 1945 年的沖繩戰役中參與民間動員,甚至協助日軍的軍事任務,但不少出身日本本土的日軍仍然對沖繩人抱持「非我族類」的歧視心態。對許多出身日本本土的人來說,沖繩人終究只是次一等的國民,難以信任。出自這種對沖繩人根深柢固的歧視,有些日軍在美軍登陸、戰況危急時,將某些沖繩人視為間諜而擅自加以處決。

戰役期間,也發生過日軍將平民從避難的洞窟中趕出,自己躲入洞窟內,而讓沖繩平民暴露在美軍火砲之下的狀況。又或者是,曾有與沖繩人一起躲在洞窟裡的日軍,為避免透露行蹤而殺害嚎哭的嬰兒。這種處決被稱為「集團自決」(近年則被稱為「強制集團死」),是沖繩人在戰役中最大的創傷之一。近年日本曾將「集團自決」的記述從教科書刪去,引起許多沖繩人的不滿與抗議。

石垣島與沖繩本島的戰爭經驗,促成了一代對於軍隊徹底喪失信心的沖繩人。正是這種慘痛的戰爭經驗,促使了某些沖繩人對於(與戰爭畫上連結的)軍事基地的反對。

屢次遭到日本背叛的沖繩

除了對於軍隊(即使法律上叫做「自衛隊」)感到不信任之外,沖繩在歷史上往往為了日本而犧牲的狀況,也是某些沖繩人對於軍事基地感到如此恐懼的原因。

像是上述的沖繩戰役,其實就是為了拖延即將在日本本土進行的「本土決戰」而進行的抵抗,「保護沖繩住民」基本上不在當時駐沖日軍的目標中。從結果來說,為了替日本本土爭取時間,沖繩犧牲了近四分之一居民的性命。更別提許多在戰時努力作為「忠良的日本臣民」的沖繩人,遭到日軍無情地屠殺。

戰爭結束之後,沖繩遭到美國的軍事佔領。並在昭和天皇與美國的密談下,達到以美國持續佔領沖繩為代價,換取日本的獨立。當日本本土邁向經濟高度成長時,沖繩人卻持續苦於美軍的土地徵收與各種治安問題。除此之外,今日的沖繩有著 70% 的駐日美軍基地,並承受著美軍基地帶來的噪音、污染、治安問題,而日美兩政府都沒有將基地遷離沖繩的意思,即使沖繩人屢次透過選舉表示對於過重的基地負擔感到不滿。對於這種不平等的狀況,甚至有沖繩人以「殖民主義」稱呼日本對沖繩的態度,足見沖繩人的反感與憤怒。

出於這些原因,沖繩人對於日本本土往往持有相當的不信任感,也時常惶恐自己再次被日本本土為了某些目的犧牲。而近年來在沖繩群島(比如本文提到的石垣島,以及與那國島、宮古島)興建軍事基地的潮流,便完全激起沖繩人「會不會再次為了日本本土的安全而被犧牲」的恐懼感。近期備受討論的「臺灣有事」,更讓這種恐懼增添了許多現實感。(如前文所述:「一般認為,只要臺灣與中國爆發衝突,為了制止美軍前來救臺,中國將先發攻擊位於沖繩的美軍基地。這意味著,只要臺灣出事,沖繩便會遭受中國攻擊,並陷入『美中日軍事衝突』的險境。」)

沖繩,妳往何處去?(Quo Vadis Okinawa?)

面對這種戰爭即將爆發,且可能再次被日本犧牲的恐懼,沖繩人怎麼思考這個狀況,又對沖繩的未來抱有哪種看法呢?

我過去曾在《換日線》介紹過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玉城デニー)對沖繩政治的觀點。基本上,以玉城知事為首的政治勢力 All Okinawa(オール沖縄)的立場是主張沖繩作為日本國的一部份,要求在《日本國憲法》揭示的和平主義下撤除在沖繩的美軍基地,尊重沖繩獨特的歷史經驗與沖繩人的自治權。

而在此同時,大部分沖繩人也是持著這種看法:擁抱著同時作為日本人與沖繩人的認同,要求作為日本國民的平等,與作為沖繩人的尊嚴。

不過,前面提到的山里節子女士,還有著一些與玉城丹尼不同的觀點。而正是這個差異,顯示出沖繩人面對的困境核心。以下,我將介紹山里節子女士,以及山里女士的友人、同樣屬於「守護生命與生活的阿嬤們之會」的成員登野城ルリ子女士(出生於1937年)的想法,以凸顯沖繩人面臨的困境所在。

當我們正在前往石垣島的聖地於茂登嶽的路上時,我與山里女士和登野城女士聊到了沖繩的政治與歷史。這時,登野城女士感慨地說:

「以現在沖繩的政治體制來說,不管是誰當上知事,都沒有辦法改變基地的現狀。如果真的要改的話,只有全沖繩縣民以死為覺悟爭取,才有可能達成吧。要向全世界展現我們沖繩縣民的憤怒。現在的日本是無法期待的。⋯⋯琉球王國的時期,雖然我們被日本的薩摩藩壓榨,但至少還可以自由地跟中國維持貿易,也保持著對外的政治關係。現在全都沒有了。我們不能決定自己要跟誰貿易,也不能決定自己與外界的關係。」

山里女士接著說:「都不知道世界是在進步還是退步。我總覺得現在的處境比琉球王國時代還要嚴峻。」

登野城女士:「現在的確是比較嚴峻。雖然我們經濟上可能變得比較富裕了,但我們不能做出任何有影響力的決定。我們沒有自決權。」

接著兩位阿嬤的話,我順著詢問兩位阿嬤對於近年在沖繩出現的「琉球獨立」倡議的看法。對此,山里女士爽快又真誠地說道:

「我想獨立。說獨立可能有些誇張,其實作為自治區也可以。我真正想對中國、美國、俄羅斯,甚至是日本等列強國家說的是,就算過得貧窮一點也沒關係,拜託,放過我們吧。」

對於山里女士和登野城女士而言,現在沖繩的政治困境是,只要從屬於日本的國家體制,沖繩似乎就永遠無法擺脫充滿美軍(乃至自衛隊)基地的現狀,也永遠存在著戰爭中被日本犧牲的可能性。而無論形式是獨立還是作為自治區,唯有獲得作為沖繩人的「自決權」,沖繩才有可能脫離現在面對的困境。想當然的,在要求自決權的背後,存在的是沖繩人希望被當作「主體」、希望獲得作為人的尊嚴的渴望。

從臺灣祝福沖繩

1946 年,當時待在中國上海的臺灣知識份子廖文奎看到臺灣在國民黨統治下政治黑暗、經濟蕭條的慘狀,不禁以法文寫了一篇〈Quo Vadis Formosa〉(〈福爾摩沙,妳往何處去〉),思考臺灣如何脫離當下的困境。

直到今天,臺灣尚未擺脫地緣政治帶來的困境。借用臺灣歷史學者吳叡人的話來說,「臺灣作為複數帝國中心的共同邊陲,這樣的地緣政治結構,既催生了臺灣民族主義與臺灣人認同,但也禁止其完成。」這是臺灣至今依然面臨的政治困境。

另一方面,透過本文的敘述可以知道,就在距離臺灣不遠處,也有著另一些與臺灣面對類似困境的島嶼。夾在日美中各大(帝)國之間的沖繩,乘載著不符比例的軍事基地壓力與日增的戰爭風險的同時,許許多多沖繩人看著眼前的困境,不禁自然地發出疑問:「沖繩,妳往何處去?」(Quo Vadis Okinawa?)而他們找到的答案就是,在美日中帝國的進逼之下,要求承認沖繩人的主體性、主張沖繩人作為人的尊嚴。

作為同樣處於國際政治底層居民的臺灣人,似乎難以對沖繩人的處境給予直接地幫助。畢竟至今維持臺灣事實獨立的最大力量,就是壓抑沖繩人尊嚴的美日軍事同盟。從現實主義的角度來看,臺灣的獨立與沖繩的尊嚴似乎顯得互斥。

不過,正如同吳叡人在《受困的思想》裡所說,正因為臺灣與沖繩處於類似的地位,臺灣應當基於正義的理念與價值,與沖繩共同建構「道德的權力平衡」,以制衡大國權力政治的橫暴與不義。我們能做到的,似乎就是多理解沖繩人的處境,並在海的彼端給沖繩人獻上最為真誠的祝福。

在訪談的最後,聽了兩位女士描述了沖繩如此難以撼動的困境,我忍不住詢問:「面對看似絕望的現狀,沖繩人還可以做什麼?」對此,登野城女士回答:

「永不放棄。繼續說下去。」(「諦めないこと。ずっと続けて言い続けること。」)

兩位 80 餘歲的阿嬤面對沖繩的困境,依然堅定地持續為著沖繩人的主體性與尊嚴努力著。身為來自臺灣的他者,我也深深的受到感動與啟發。期望臺灣人與沖繩人可以決定自己命運的日子終將到來。

【延伸閱讀】

●沖繩人,(曾)不是日本人──旅行沖繩,比休閒購物更重要的事
●為了「全世界最危險的軍事基地」,沖繩縣政府被日本政府一狀告上法庭──觀光客看不到的美軍基地問題

※本文由換日線授權刊登,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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