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建榮專欄：正直又溫暖──向孫森焱前大法官致敬

孫森焱前大法官在6月16日晚間因病辭世，7月12日上午在臺北市第二殯儀館舉行家祭，不辦公祭。

始終堅守審判職務

我與孫大法官不熟，但他總不掩飾對我們這種敢於對司改議題說三道四的在職法官寄予厚望的想法，一方面他總希望我們穩健，另方面又期許我們能大刀闊斧，似乎總忘了我其實沒有任何行政權力。

忘了是學生時期或初入公職，聽過已逝吳庚大法官的感慨：早年法界許多能辦案，法律見解、學養俱佳的法官，很多跑去當了法院院長或行政首長，反而不利審判見解的進步，像孫大法官這樣始終堅守審判，不願擔任行政首長的典範難尋。

我因而跟孫大法官提過，我在司法生涯就是以他為標竿效仿，為了能辦全股的審判案件，我連庭長都不願當。前陣子我還跟某位首長打趣說，我從來就是辦全股案件，整個司法生涯辦的案子絕對比許多資深行政首長都多。孫大法官則像是自嘲地回我，是因為沒人找他當首長啦。我相信他身處的那個司法年代，或許容不下如他這樣「正直」的人，掌有相對現今，更能對審判發生「實質影響力」的司法行政權吧。

是的，孫大法官給我的印象就是「正直」，加上他豐厚的實務經驗，以及不是每個資深法官都能俱備的學術說理能力與法學方法思考，讓他在大法官期間的協同或不同意見書特別可觀，不只是數量，更是品質。有他為例，讓人對實務界出身的大法官的論述能力不容小覷。或許有不少人會將孫大法官歸類為「保守派」，但在那個解嚴後未久的衝撞年代，保守、穩健的價值論述更形重要，即使有意朝向「自由派」的大法官的論述，也不得不充分適切回應他的提問與質疑。就算是正當法律程序源起的釋字384號解釋，孫大法官對於多數大法官論證上的質疑，誰敢說沒有道理。遑論實務界出身的大法官，能有幾位配得上「保守派」的稱呼？如同也已過世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Scalia大法官一樣。

我有幸與孫大法官成為臉友，在與他有限的私訊及空中對談中，總能感受到孫大法官私下溫暖的個性，還有斷人料事的精準。在與我的某段私訊中，短短幾語，讓人對於他就早年至今，所謂「改革派」法官的觀察，不禁拍案叫絕！更讓人欽佩他司法生涯走來始終如一的態度，在實務圈打滾多年的人，才會知道這有多可貴。

一心懸念司法未來

孫大法官雖然總說他退休了，不問司法世事，但看過他在臉書上或巨視或微觀的司改評論，就知道他一心懸念司法未來，以他特有的「正直」與「溫暖」，默默影響著司法後輩，他的長者風範，更是我輩司法人，不論言傳或身教，都不能或忘的任務。

23年前在司訓所學習司法官時期，好像是利用週三下午通常是課餘時間的臨時安排，穿插了只有2小時的孫大法官的專題演講，談民事債務不履行還是甚麼的，實在記不清楚了，因為包括我在內，大家根本無心聽課，全場鬧哄哄，或私下傳字條或直接討論下課要去哪裡，聲音此起彼落，只見孫大法官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因為那次輪到我要接送講座下課，當時的所長謝在全也特別恭謹的一同迎送，我跟在孫大法官後方，聽到他嚴厲地訓斥謝所長，說他沒有管好學員，大家都沒在聽課，下次他不再來了，只見謝所長默默聽訓，未敢再發一言。除了讓我見識到法界重視倫理輩份的強大，也看見孫大法官的真性情。

孫大法官的《民法債編總論》。（圖片由作者提供）

其實，這就是司訓所排課的盲點，我當時在聽講過程中就在想：能請到孫大法官如此資歷的司法前輩講座，既然只有2小時，我們想要聽的是他的司法經歷、感想、心得與對我們的期許，到底談甚麼債總理論幹嘛，對於都已經考上司法官的學員們，當然沒有任何吸引力，我們需要的是建立司法歷史觀、使命感。

我不記得有無把這段感想與建議寫在學員週記裡（因為我的週記總是葷素不忌很敢寫），但可以確定的是，幾十年過去，司訓所對於講座與講題的選擇，似乎仍然沒有抓到培訓課程的重點，徒然浪費寶貴的司法官基礎養成時光。

這段聽不到的遺憾，後來因為司法院長翁岳生主政時期特別規劃，出版了一套《臺灣法界耆宿口述歷史》 （我的書櫃裡停留在2013年的第7輯），彌補我的渴望。在第3輯（2007年）的訪談裡，孫大法官娓娓道來他的司法官成長歷程，毫不掩飾的真實，讓人還能一窺當時各種司法人事文化，過程既有趣又值反省借鏡，孫大法官在最後對於司改的期許也語重心長：「司法界的高層長官要多鼓勵認真負責有擔當的法官，讓好人出頭，不是祇注意到在檯面上爭辯的人。優秀的法官應該是表現在法庭，專注在審判，對當事人多盡一份關懷，給雙方當事人公平正義的奉獻者。有權者要明辨陽奉陰違或逢迎趨奉的人，不要誤認，以為這是人才」。孫大法官以審判為重的態度，一如往常。又值司法人事調動時期，這個特重在人事改革的警語，於今讀來，更發人深省。

呼籲最高法院回應外界對扁案的質疑

孫大法官是個真誠、善良的人，他捍衛司法公信力的決心強大，例如2012年我們推動廢除最高法院「保密分案」，風起雲湧，他以最高法院的前輩之資，就對我們難以茍同。現仍在台北地院服務的戰友林孟皇法官，某次在路邊巧遇孫大法官，就為此被他訓斥一番。或許孫大法官總是以他自身善良的標準看待每位法官，因而不願或不會相信司法圈也有「壞人」。很久以前，我在事實審就多次公開質疑「扁案」在司法界受到的不公平待遇，甚至不論是司法行政或審判實務別有用心的處置，更不惜砲打最高法院。孫大法官本來可以與其他司法前輩一樣，無論如何先捍衛司法沒錯，司法公信豈容自家人也說三道四。但是他沒有，他還在臉書公開呼籲最高法院應該回應我的質疑，給社會交代，不論他是否相信我的質疑。那時候還不是孫大法官臉友，不知道他使用臉書已久。我不知道孫大法官是否與我想的一樣，認為扁案司法程序中諸多難以釋疑的過程，當權者若只想模糊以對，才是對司法與民主轉型正義最大的傷害。

今年初的台南之旅，特別安排去「司法博物館」，參觀嚮往已久的孫大法官與黃綠星庭長伉儷特展，感觸良多，尤其看到孫大法官的《民法債編總論》書稿，為他的勤於筆耕與學術研究，深深感動。

孫大法官的《民法債編總論》書稿。（圖片由作者提供）

人生沒有「適當」時機，你永遠不能預料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孫大法官身體向來硬朗，將近90歲高齡，凡事仍親力親為，4月1日才看到他在臉書長篇大論，評釋憲法法院111年憲判字第3號判決，關於刑事訴訟法抗告規定的憲法審查案件，他說過那些臉書上的文字都是他自己一字一句敲打鍵盤出來的，沒想到竟突然離世。

孫大法官正直、溫暖、真誠、善良的典範，是我輩司法人在審判專業之外，更應該追尋的特質，人事改革尤然，任何專業領域都是。懷念您，孫大法官。

※作者為最高法院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