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加州年年發生森林大火,次數及面積都已經大到讓人麻痺,這麼多大火之中, 一次讓我難忘,一次讓我難過。
難忘的是 2020 年,大火在山的那一邊一路燒過來,手機收到森林局簡訊通知待命隨時撤離(下圖中黃色區域是待命撤離區,粉紅色是強制撤離區,紅色是燃燒範圍)。左上角的舊金山市跟那片火海比起來只是滄海一粟。
2020 年大火災情截圖。圖/鱸魚 提供
3 天後大火熄了我們沒撤離,但那是我距離天然災害最接近的一次。過去只是同情大火受災戶,那次我的同情變成切身感受到的威脅。
讓我難過的是 2022 年,那場距離遙遠又無關的麥卡尼野火(加州每一個野火都要取名字,不曉得哪裡想出這麼多名字)。一對老夫婦看到大火朝住家直撲而來跳上車逃命,但由於美國鄉間很多房子從住家到外面大路還有一段距離,報導說車子衝到大門口時可能因為斷電鐵門打不開,他們試圖衝撞鐵門失敗,大火就這樣一路追上來……事後消防隊員在燒焦的車裡找到兩副屍骨。他們連打開車門逃命的機會都沒有。
我腦海裡一直重複想像那幅宛若好萊塢電影的情節。不同的是好來塢的結局通常不會是這樣,電影中總是能驚險逃過一劫。但這才是大自然真實的一面──那場野火總共燒死 4 個人,都是退休老人。
野火季又來了
那一場幾乎讓我撤離的野火焚燒面積是 6 個台北市,當時加州共有 326 處野火同時在燃燒;後面這一則是野火的速度可以追得上汽車。
加州每年發生 7 千多次野火,不但離城市越來越近也燒進了國家公園。2021 年加州著名的渡假區太浩湖森林野火,當局史無前例地強制撤離六萬居民,造成唯一對外的交通要道頓時成為綿延十幾公里的停車場。露營車、拖車、拉著遊艇的皮卡,塞滿家當的 SUV……統統卡在車陣中不能動彈,畫面媲美阿富汗撤軍的混亂。
加州野火已經是氣候變遷的代名詞,也出現了「野火季」這個名詞。加州有史以來最慘烈的森林大火,前八名都在 2017 年以後,有時一年數次破紀錄。森林沒變,滅火科技不斷進步,火災卻比過去頻繁,燃燒面積也變得更大更慘烈。
比沙漠還要乾燥的矽谷
這一切都是因為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日趨炎熱的夏天。這幾年矽谷每年都有一個禮拜以上破攝氏 40 度,但說來也許不相信,矽谷 1980 年以前蓋的房子極少有冷氣。我人生第一輛車也沒有冷氣……為什麼?因為不需要。氣候變得這麼炎熱是近 20 年的事。
第二個原因是乾燥。加州內陸乾燥的程度在其他地方難以想像,紙張都能割傷手指,並不是美國的紙張神勇像刀片,而是氣候乾燥到連紙張都能把皮膚割破。換成數字告訴你這裡乾燥的程度:這兩天是平凡的秋天,但濕度只有 22%,撒哈拉沙漠過去的平均濕度都有 25%。今年稍早更曾經有一天低達 8%。想體驗一下什麼叫天乾物燥?歡迎夏天來到加州。
當然温度上升濕度就下降。氣温每升高1 度濕度就降 5%。追根究底一切仍是因為全球暖化。
由於經常 7 個月不下一滴雨,矽谷四周綿延幾百公里的山區全是一片枯黃,也都成了上等燃材。 可是在春天,這一片卻是人模人樣綠油油的草原,根本判若兩人。
矽谷周邊到了夏天一根火柴就可以燒天下。圖/鱸魚 提供
一颳風就停電
另外還有第三個人類造成的原因:電力公司。美國電力是私營,這個全世界最先進的國家,卻有全世界最老舊的輸電設備,一陣大風吹倒樹幹砸在沒有絕緣的高壓電纜上,就可能造成燎原大火。2018 北加天堂鎮造成 100 人死亡的大火就起源於老舊的輸電設備,電力公司也因此被判賠償美金 135 億元而聲請破產。因為氣候變遷,一陣狂風就能夠吹跨百億資產的電力公司。
從那之後電力公司也學乖了,只要一刮強風就預防性斷電。今後的矽谷不但有野火威脅,還隨時有斷電可能。
話說到此,那天打開電視看到新聞不斷強調, 未來幾天會刮強風,大舊金山地區將陷入緊急火災警戒,看看那一大片怵目驚心的警告範圍竟長達 200 公里,有半個台灣大。為了安全,到時你家會不會停電?那全得看那家被破產法保護的電力公司了。住在山邊的居民已成為第一世界裡的第三世界。
大風過後電力公司公佈這次共有 1 萬 7 千用戶被迫停電,但避免了一場野火──像在宣揚一場大勝似的。
野火季多半發生在秋季中後期,原因是夏秋兩季滴雨不下,有時意外下一場雨左鄰右舍寵物雞飛狗跳。到秋末乾旱已經存夠積蓄就耐心等待星星之火,加上前幾年乾旱枯死的樹木已投胎成為上等燃料,野火一觸即發。今天的風未必比 30 年前大,不同的是加州累積了 2 億多棵枯木,前仆後繼想貢獻給野火──這才是野火真正原因。
喜歡森林小屋的山居情趣? 先買到保險再說
加州幾乎所有的森林野地,都可以看到絕對禁止抽烟或生火的警示,露營也不准生柴火。台灣人在野外就地升火烤肉相形之下,是不可思議的自由。加州甚至不能隨便在野地路邊停車,因為排氣管碰到枯草也可能造成火災。靠山的鄉鎮也因此買不到保險,即使買到了火險也幾乎跟房貸一樣貴。山邊住宅規定若干距離内枯枝野草都要除盡,四周大樹得自己砍除,夏天還限制不能用除草機,怕的是葉片打到石頭產生火花。
在加州現在要想享受山居情趣,可能只能擁有四周沒有樹木的小屋,還得隨時計劃好野火來襲的緊急逃生路線。沒有火險怎麼辦?燒了就只好算了。此外保險公司還會用空拍機偵察,即使已經有保險但淨空若做得不夠徹底,下個月就會收到取消通知。
保險不收,四周得除草淨空,還不能用除草機──歡迎加入加州的山居情趣。矽谷很多原本打算退休後搬到森林裡住的,現在紛紛打消念頭。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這也造就了氣候極端下的一個新興行業:矽谷牛仔和打工的羊。
在森林裡買棟渡假小屋多有情調?當然,只要你買得到保險。圖/鱸魚 提供
打工的羊 :有機除草
為什麼這個行業會在矽谷爆紅?這全和氣候變遷與連年野火有關,山羊的任務就是把所有的枯草枯枝吃掉。想要在矽谷打工,態度要正確血統還得純正,這可不是普通只適合拿來做涮羊肉的羊,牠們是來自西班牙山區跨種交配的「專用除草機」,什麼都吃,有「鐵胃」之稱。從襪子、褲子、 汽車牌照、到空罐頭都不挑,對所有能放進口中咀嚼的物品都充滿好奇,工作內容就是不停地吃。
牛雖然也是不停地吃,但眼中看不出一絲熱情。那種眼神在政府機構走一趟也都看得到。一般綿羊和牛只吃眼前的食物,而且只挑嫩的、軟的、好的,連一步路都懶得動。你什麼時候看過一頭牛吃草吃得狼吞虎咽的?牠們的吃只是像嚼口香糖那樣乏味。把山羊的吃法用在有機除草上,就叫做「矽谷式的工作態度」。
野火季下的新行業:有機除草。圖/鱸魚 提供
我親眼見識過西班牙山羊的工作態度,那真的完全就是爭先恐後、搶頭香幹活的矽谷式工作態度。牧羊人打開電網讓羊群進入下一個食堂,只見羊兒們用衝的,口中帶著喜悅的歡呼。你聽到的咩咩叫聲,翻譯成中文就是「我還要!我還要!」 。
加州野火很重要的媒介是草地上的矮枯叢。這就好像地毯本身不容易燃燒,但上面的家具卻是好媒介。山羊滅火隊最大的價值,是特別喜歡吃那些難以下咽的枯枝──越乾、越硬、越難吃,就越興奮,但這些食物明明只比螺絲釘稍微高檔一點點。
越難以下咽的枯枝就越搶著吃。圖/鱸魚 提供
一隻西班牙山羊一天能夠吃掉體重的 25%,相當於人類每天吃 20 碗麵,扣除睡眠和時間等於每45 分鐘就吃一碗。把這些都轉換成產能當然令人感動。最重要的是不用付薪水、不用擔心健保福利、不必對抗工會、也不用擔心週休二日,更不用擔心身分問題。山羊不需要喝水,晚上打烊就地就寢絕對不吵鬧,我曾經在晚上經過牠們的寢室,連鼾聲都聽不到,幾百隻山羊睡覺比一隻喋喋不休的台灣蚊子還要安靜。請問這種員工哪裡找?
那老了該退休了怎麼辦?我們都知道羊排還挺貴的……同樣是矽谷人,只有在這方面我比牠們稍微幸運一點。
談完山羊,當然得談談牛仔,而且是拿工作簽證的矽谷牛仔,就跟我們這些外來的工程師一樣。
草地,吃和還没吃的差別。圖/鱸魚 提供
上面那一片綠油油,再過兩個月就變成這種企盼烈火的乾草。圖/鱸魚 提供
拿工作簽證的矽谷牛仔
牧羊人大部分都來自秘魯山區──他們是如今矽谷碩果僅存的牛仔。牛仔們騎著馬在山野中牧羊,晚上就睡在露營拖車裡,依合約帶著羊群移動,據說生意好得很,接單接不完。
第一次碰到矽谷牛仔的時候,我不但吃驚而且費解。當時我沿著河堤騎登山車,那傢伙以帥到不行的姿態騎著馬,趕著幾百頭山羊穿越車道走向河邊一大片草地。我耐心等候幾百頭羊通過。這位牛仔穿的是有馬刺的靴子和那種在牛場幹活的牛仔褲,襯衫顯然幾年沒有換過,在烈日下已經褪到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爾後又在不同的山野碰到這位牛仔,還看到他的「家」──那輛露營拖車,旁邊停了一輛四輪傳動摩托車,有時門口還有兩隻看門的牧羊犬。
圖/鱸魚 提供
後來又碰到,忍不住上前攀談,才知道他是受雇牧羊也得知他來自秘魯,終年睡在這露營拖車裡。原來矽谷不但有牛仔這行業也有牧羊業。山野牧羊是艱苦又專業的工作。他們以季節性工作簽證進入美國,一次工作兩年住在露營車裡。這種技術白人牛仔也有、但多半吃不了這種苦。看過媒體訪問過這位牧羊人,矽谷之前的合約是在內華達州,在那裡他漂泊了 6 個月。
露營車住個兩天很新鮮,住個兩個月會抓狂,住兩年就只有故鄉有妻小靠你養活才撐得下去。雇用來自秘魯高山的原住民,是因為他們從小就在山上趕羊過日子。在這裡打工生活開銷是零,賺的錢都寄回家鄉。看著那一身牛仔的帥氣,背後其實也是一身辛酸。我不曉得我們有誰能夠獨居在荒野的拖車裡與世隔絕兩年,除了羊以外什麼都没有。
牧羊人的工作就是 24 小時看好羊,不管羊上班或下班休息,都要用太陽能電網把羊圈好防止落跑。山羊落跑在荒野也就算了,發生在矽谷就可能流竄到高速公路上。我曾經碰過大塞車,後來才知道有羊群上了高速公路。當然在山野還得提防入侵者……幾百片上好的羊排在那擺著,電網外等待夜幕低垂的土狼、山獅都在樹林裡偷笑。
一輛拖車、一匹馬、 一輛四輪越野機車、幾百隻山羊、兩年獨居的日子……這就是矽谷最不為人知的異類行業 。
在矽谷最不容易想像,卻無比真實的景象。圖/鱸魚 提供
為什麼一定要雇用山羊大軍呢?因為山坡地用機器除草容易引發火災,坡度太大也不可能操作機器,若用人工除草需要多高的成本?用化學藥物會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且不管用任何方式最後仍舊得清除殘渣,否則製造更多上等燃料。所以回歸自然,用最有機、最環保、最原始的方式解決這個大問題,就是用自然對抗大自然。
200 隻山羊部隊每天可以清除一英畝枯枝,相當於 1200 坪,不管地形再惡劣再陡峭,山羊的工作態度絕對不會改變,大軍過境之後地上不會留下任何殘渣,唯一留下的就是排泄物,剛好可以作為下一季的有機肥。
所以下次如果在矽谷山邊或溪邊看到西部牛仔和成群的山羊,別忘了他們也是矽谷人,同樣在矽谷工作,而且更需要對那份對工作的熱情,並忍受極端的辛苦和寂寞才能存活下去。
矽谷牛仔和那群打工的羊是最獨特的行業──也是 AI 最不可能取代的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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