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慧
1\.
可樂問我,可意妳不快樂?我微微詫異,除了因為問題的內容,還有就是,我的弟弟從什麼時候起直呼我的名字而不是叫我「姊」?是在我要他快快長大的時候嗎?
我摸一下他的頭,我說,我不是不快樂,我只是有點累。
我都是這樣回答他的——啊,我只是有點累有點餓,或,我只是有點孤單,只一點點,感覺而已,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不快樂。
然後,有一天,可樂對我說,妳餓,妳累,妳孤單,難道妳還快樂得起來嗎?我的眼淚落下來。可樂沒有伸手為我擦眼淚,他只是看著我。我問他,你有喜歡的女生了嗎?他沒答我,仍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像看著另一顆星球上瑰奇而脆弱的生物。他果然長大了。為什麼我不能承認我不快樂?因為要是承認了,也就是說我跟小黑存在著很多惱人的問題。
我跟可樂說,你不明白,不過你總有一天會明白,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總有一天,你逃也逃不了,有一天你明白了,到時不要找我問怎樣回到不明白的光景。
我想起來了,自從可樂知道小黑私底下叫我「姊」,他就開始叫我可意。
大概在我和小黑交往了半年之後,小黑在朋友、同學面前,也不避嫌很直接地就喊我「姊」。我跟他說,我不自在。我一認真跟他說話,他就虛怯了,陪笑解釋只是說溜了嘴,以後不會了。在我面前畏縮的小黑,令我心裡有被硌了一下的感覺;就好像我忽然真的當了他的姊,而不是他心愛的女人。
我也是漸漸才明白愛裡竟然還有這許多的層次;我無法分辨,究竟小黑需要我、還是愛我比較好。
我跟小黑說,我不快樂。我清楚看見他眼神裡快速閃過的一抹迷茫,只是他很快化身為歡樂大使,不理會我是否同意,拖拉著我去做一堆笨拙荒唐幼稚的事情,好像長途跋涉到機場去假裝離港然後吃昂貴的快餐、在深夜的西環碼頭叫囂、把馬路上的改道牌子搬到相反的方向去、偷走超級市場的購物車……開始的時候我會覺得無聊和討厭,然後,我發現我居然在哈哈大笑,而且還是打從心裡。
嗯,別想太多,我是快樂的。我對自己說,有時候就別把層次的事情攪得太複雜精密,反正愛情又不是一枚手表。
——手表比愛情靠譜得多了。
2\.
可樂快十歲,整個人看上去拔高了許多,一量之下才發現比去年長高了七公分。他仍在拉大提琴,同時打籃球。過去媽媽一定說不可以,因為手指有機會受傷,那就不可以繼續拉琴了。但她知道了可樂打籃球卻沒發飆,因為她很忙,比爸爸更忙,忙著進貨,全是來自韓、日、台的化妝品。
爸爸則常常隨舅父到國內,「建立關係」,是他的說法。於是,我家出現了自可樂出生之後未曾有過的和諧景象,因為爸媽根本沒空碰面,吵架也總要面對面吧?每逢假期節日,我們總會一家團聚,時間有限,都拿來說賺錢的事情。夫婦二人不約而同認為如今是開啟了人生新一頁,人到中年,才找到自己的志向。我坐在旁邊,就算心裡有多反感多不認同,都不會讓爸媽臉上難看。他們起碼做對了一件事情,就是從小把我教養成有禮貌講道理的小朋友。我好歹知道我現在的生活,比很多人舒適優渥很多,這多少是爸媽的功勞。
爸媽的現況給了我奇怪的啟示,就是少碰面是維繫關係的方法。我把這方法用在我和小黑身上,於是我們又快快樂樂地相愛了好一會。
3\.
當時我在忙「保衛天星」。可樂問,為什麼這碼頭不可以拆,我們不是已經拆了很多其他的東西嗎?我說,要是我們現在沒有好好的把這碼頭保存下來,你將來就不可能在這裡製造你的回憶了。
我有不止一張照片在天星碼頭外拍攝,其中一張,照片中的我大概只有三歲,穿著泡泡裙,身邊是祖母,在我們身後停著一部人力車,車伕正向外國人招徠。我當時當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後來當我看這照片,我就知道人力車與車伕,原來曾經與我共存於同一的時空。
那陣子冒出來一個名詞叫「集體回憶」,我覺得很可悲,回憶還要靠集體之名義,才站得住腳說得下去,太委曲。我的回憶就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佔有;我就是要可樂將來有他自己關於天星碼頭的回憶,他不需要其他人的集體回憶。
我偷偷把可樂帶過去碼頭一次,他看見鐘樓上投影出來的兩個大字,「救我」,怔怔地說不出話。他說他想回家,因為他覺得很難過。我告訴他,哥哥姊姊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讓他將來在這地方可以有他自己的記憶。可樂似懂非懂。
我就從那時候開始,一直留在碼頭。我每天都會跟小黑通電話,他都會說打氣的話,我覺得這樣很好,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直至我在碼頭上遇見小黑。
那幾天碼頭上的氣氛有些緊張,當我看見小黑,心裡先是一股暖意,我以為他特意來看我。可是,小黑別過臉去,裝作沒看見我。我像給關在冰天雪地的門外,風颯颯如刀。我看見他和女孩在一起。那女孩我認得,也是每天都到碼頭上來的,跟我們不是同一所大學。我想了一下,走上前去,在我身邊的阿草要拉我可是沒拉住。我遠遠就能感到小黑的坐立不安。我是真的了解這小子。我到了他身後,他知道逃不過去了,回過頭來,若無其事的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他身邊的女孩,伸出手來,很自然的樣子,抱住了小黑的腰,朝我說,呀,我知道妳,妳是他姊……
我動手要抽她耳光,這一次阿草把我拉住了,拉著我離開了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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