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俠客歐尼爾 (Shaquille O’Neal) 主演的電影《鋼鐵悍將》(Steel)，可能會是 90 年代末期炒紅超級英雄電影的重要契機。但我們都知道，《鋼鐵悍將》沒有完成它的任務。除了電影本身品質不怎麼樣之外，有些人怪罪同樣都是華納影業推出的另一部電影《絕命大反擊》(Conspiracy Theory)，緊跟在《鋼鐵悍將》下一週上映，讓這部超英雄電影的獲利空間被擠壓了。
當然我們知道這不是事實，《鋼鐵悍將》不能牽拖別人，不過反過來，《絕命大反擊》卻也沒賣好，這讓華納影業在 1997 年度過了一個痛苦的 8 月。但是，《絕命大反擊》有這麼差嗎？23 年後，我們要來回顧這部當年觀眾不愛、影評狠批的「大爛片」。
既非驚悚也非動作，連陰謀論都馬馬虎虎的《絕命大反擊》
《絕命大反擊》。
同在 1997 年 8 月上映的《鋼鐵悍將》與《絕命大反擊》真是難兄難弟，它們都由高知名度人士主演，但卻同樣在票房與口碑上慘敗。《絕命大反擊》的評價並不好，洛杉磯時報給了它非常殘忍的評價：
「這部卡通化的驚悚電影既不歡樂、又不驚悚。」
但不只是專業影評不喜歡它，觀眾的評分在爛蕃茄上也僅有 64％。《絕命大反擊》首週票房只有 1 千 9 百萬美金，這已經註定了它的潰敗：梅爾吉勃遜 (Mel Gibson) 半年多前的電影《綁票通緝令》(Ransom) 開票就超過 3 千萬美金。最後，起步緩慢的《絕命大反擊》也沒有累積話題性的口碑，全美最終票房為 7 千 6 百萬美金左右，剛好比它的製片成本高了那麼一點點。
《綁票通緝令》。
別忘了好萊塢電影還要付出一筆行銷費用，這代表《絕命大反擊》沒有為任何人帶來喜悅，連電影公司都要賠上一大筆，更別提它在海外的票房，還比不上美國本土的成績。從這些觀眾不愛、影評不喜歡、還要虧錢的角度，《絕命大反擊》在當年被視為票房毒藥的大爛片，實在是實至名歸。但是，《絕命大反擊》真的那麼爛嗎？
梅爾吉勃遜飾演一位滿天胡口亂謅的計程車司機傑瑞，他沉迷於各式各樣的陰謀論之中──這正是本片的片名「陰謀論」。他相信所謂的「他們」，整天都想要控制人民思想、毒害人民健康、而且拼命撈錢、暗殺、製造動亂。但是「他們」到底是誰？
傑瑞卻說不清楚，他只相信永遠有隻幕後黑手在操控我們的日常。同時他癡迷一位好心的司法部律師愛麗絲，由茱莉亞羅勃茲 (Julia Roberts) 飾演的愛麗絲明顯是個正常人，她面對幾乎每天上門要求提告政府機關的傑瑞，總是好聲好氣地要他放棄這些虛幻的妄想。但是有一天，愛麗絲意外發現，傑瑞說的陰謀論並不全然都是唬爛，而這些被刻意隱瞞的陰謀論為他們兩個惹來了殺身之禍……。
23 年後，我們已經看過無數遍的《絕命大反擊》，可以輕易地找出這部電影不受歡迎的各種原因。舉個最明顯的例子，在這部電影最精彩的開場裡，我們可以聽到吉勃遜用他最擅長的瘋癲風格，快嘴掃射一個又一個耳熟能詳的陰謀論：為什麼政府要在游泳池裡加氟？只為了保護兒童的牙齒？共濟會成員喬治布希成為美國總統，是不是代表共濟會想要陰謀控制世界？梵蒂岡其實才是天主教一些弊端的根源？
共濟會、光明會、這些祕密組織已經人人皆知。
這些陰謀論令觀眾充滿期待，期待瘋子吉勃遜最後能夠證明這些我們好奇已久的陰謀論──證明任何一個就好了。但事實上，片名就叫陰謀論的《絕命大反擊》，卻沒有證明任何一個陰謀論是真是假：它不關心陰謀論，它關心喜愛陰謀論的人們，也就是傑瑞。最終，傑瑞自己才是這部電影裡最關心的陰謀論本身。
這讓這部電影很明顯地虎頭蛇尾，因為傑瑞勤奮不懈地把他關心的陰謀論編成電子報，後來我們發現，這份電子報變成了「他們」（見不得人的幕後黑手們）盯上傑瑞的原因。可是，電子報裡到底寫了什麼？傑瑞被追殺的原因又是什麼？傑瑞知道了什麼讓幕後黑手決定不惜一切斬草除根──甚至暗殺司法部長官──的黑暗醜聞？
這些問題的答案在電影裡全都付之闕如。我們只知道傑瑞過去似乎是幕後黑手的一員，但他過去是做什麼的？他的重要性有多高？這些電影著墨的關鍵，卻在《絕命大反擊》裡也描寫得模模糊糊。
這當然會讓觀眾感到受騙上當，更何況，這部看起來是驚悚諜報動作類型的電影，不但驚悚師出無名，而且沒有太多動作。但是這明明是《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 的動作大導李察唐納 (Richard Donner)，與梅爾吉勃遜另一次合作的成果，可是動作橋段卻比想像中少了非常非常多，李察唐納擅長的優異動作片段設計，在這部電影裡一個也沒有；那些奇觀式的飛車特技設計，在《絕命大反擊》裡也看不到，這讓《絕命大反擊》要被稱作是不用動腦的爽片，都稍嫌勉強。
《絕命大反擊》：派翠克史都華 (Patrick Stewart) 難得的另類演出。
在 20 世紀末期，陰謀論是一種集體恐懼的出口，那時我們害怕恐怖大王降臨的預言、害怕千禧年到來會毀滅所有電腦系統，甚至看看《絕命大反擊》的上映日期：1997 年，這一年夏天對東方明珠來說，是告別舊時代的關鍵時刻。我們集體害怕，因為時代在那一年動得特別厲害，因為我們在 90 年代知道了我們應該全心信任的政府，原來幹了好多年的醜事：
美國政府在 80、90 年代在中南美執行大量非法黑色行動、引發他國內戰、顛覆他國政府、隨意逮捕或處決任何他國居民、對重要目標進行虐待拷問或洗腦、資助任何對美國立場有利的第三勢力──正如雷根政府在伊朗軍售醜聞案裡所做的事一樣。
雷根總統任內爆發軍售伊朗醜聞。
所以，用喜劇風格嘲諷政府黑幕的《MIB 星際戰警》(Men in Black)，在 1997 年上映一炮而紅，理論上，晚《MIB 星際戰警》一個多月上映的《絕命大反擊》，也應該受到憤世嫉俗觀眾的喜愛，很可惜地，《絕命大反擊》沒有《MIB 星際戰警》高完成度的歡樂，它一方面嘲諷政府惡勢力、一方面又告訴你這些都是真的，而你的太平盛世，只是因為政府沒找上你而已。
加上前面提到的劇情虎頭蛇尾，《絕命大反擊》沒有給觀眾一個能夠安心走出戲院的理由──至少《MIB 星際戰警》就做得很好，它告訴觀眾政府那些裝模作樣的黑色行動，其實都是在為了保護無知的地球居民。
洗腦在《MIB 星際戰警》裡變得無害、乾淨又快速。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現實生活往往比電影還要荒誕
但是，時代不同了。90 年代我們還天真地想像，這些陰謀論會有好萊塢電影結局裡那些水落石出的一天。如今，陰謀論根本是我們的早餐配菜。讓全世界已經失去超過 20 萬生命的武漢肺炎疫情，可能來自於某個實驗室的人造病毒；為了控制疫情的實名化政策，可能讓政府更容易監控人民。這些陰謀論你隨手就能 google 一大把，而且，相信這些論調的民眾所在多有。
更恐怖的是，這些已經不只是八卦小報的臆測了，有賴吹哨者、與快速的社群網路傳播，這些陰謀論其中，有很多事實上已經被快速證明是事實、或是假新聞。
《絕命大反擊》：眼皮貼膠帶、直視強光燈，這才叫虐待。
於是，辯證陰謀論已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任務了，破解假新聞已經變成我們現實不可迴避的好公民義務，因為你隨時都可能被假新聞騙去搶購衛生紙與泡麵，而且連帶地讓你影響你的親朋好友都去搶衛生紙。陰謀論幾乎已經要變成一個死語了──現在這些流言傳遞的速度太過快速，有些甚至根本還來不及演化成一套理論（衛生紙被搶購的原因竟然只是因為衛生紙跟口罩使用相同的原料？）。這讓許多人在這波輿論一日三變的浪潮裡，感覺疲累又無助。
在這個時候，《絕命大反擊》反倒變得可愛多了，因為傑瑞正是現在的我們：他對任何事保持懷疑，他有揮不去的受害者意識，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其中一個陰謀論的受害者；他很努力地收集資料（在 90 年代，收集資料代表每天把所有報紙新聞都剪下來比對，不像我們現在有美玉姨之類的查證工具）；他很小心地建立自己的通訊網路，如同我們現在在 line、telegram、或 facebook 群組這些封閉社群裡交換資訊／假資訊。
而傑瑞有因為關注陰謀論而過得比較開心愉快嗎？怎麼可能，正如現在上網也得如履薄冰、隨時都有人提醒「小心假新聞！」的我們。
因此，《絕命大反擊》在現代看起來更像是一部抒情電影，抒得不只是愛情，更多的是苦情。在一個政府已經公然說謊與胡作非為（許多國家正在建立萬世帝制制度）的世界，即便你是梅爾吉勃遜也無用武之地，因為這已經不是一個靠著兩把手槍與踩油門就能殺出生天的殘酷世界。最終，主角們最大幅度的努力，只能用來明哲保身，與保護你最愛的人死於非命。
這是不是有點小家子氣了？在 90 年代真的很小家子氣，但在現代呢？看看《捍衛任務》(John Wick) 系列，你不但永遠逃不過組織的壓迫，甚至你想自我了斷都很難，只能半死不活地繼續逃下去。明哲保身在這個世道，已經是大確幸了。
所以，我們喜愛《絕命大反擊》。對那些已經把對抗劣根性與謊言當作日常的人民來說，《絕命大反擊》是一則稱讚他們幹得好的鼓勵。傑瑞家裡所有東西都上鎖，如同在這個大家都說資安很重要，但連異地備份與訊息加密都懶得做的社會裡，堅持不用中國手機──你可以說這些人想太多、不懂得享受物美價廉的數位產品，但當大件事爆發時，就像《絕命大反擊》裡演的一樣，早就架好防火牆與逃生通道的傑瑞，才是那個能逃出特種部隊攻堅的人。
更難得的是，傑瑞還沒有那種擇善固執性格中常見的優越感劣根性，他只是自己堅持這些煩人擾民的安全規條，卻不會鄙視那些太過輕忽現實的其他人。
《絕命大反擊》：什麼都上鎖。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絕命大反擊》拍得太早了，它如果在 20 年後再上映，也許更符合當代步步危機的現實。《絕命大反擊》不提供任何答案，它只告訴你，質疑世間萬物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所以我們應該對《絕命大反擊》感到抱歉，20 年後，我們真的把這個世界，搞成了一個滿是謊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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