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喜歡音樂的我,有幸聆聽「國防部示範樂隊114年度訓練成果發表音樂會」,其精湛的專業水準引人入勝。以音樂詮釋歷史的意義不僅在於回顧過去,更在於用更新穎、更豐富、更開闊的心胸深耕未來。
雨中的泰北魂
音樂會中,《渺邈》(孤刃餘息,獨勇灼耀——謹獻泰北孤軍)是很特別的作品。配合影像畫面,作品開頭呈現了雨聲,描繪了2023年6月泰北孤軍靈位入祀忠烈祠的景象;同時透過打擊樂和銅管的配合,以不同的節奏烘托,演繹出孤軍在滇緬、泰北作戰、紮根的艱難歷程與張力。
孤軍的前身是國軍第8軍。正是八年抗戰的淬煉,讓第8軍後來成為孤軍時,也能逆境求存。
十多年前,我曾在雲南昆明的圓通山凝視那座國軍第8軍抗戰紀念碑。我深知眼前的紀念碑是重建的,原本那個已經在1966年被毀,僅留下基座,且軍政要員之題款姓名亦被鑿毀。拆毀之後,拆解的石塊在1970年代成為建造公園涼亭的基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基座上擺放了一架米格軍機作為陳列。
十多年前,我也看到過滇西松山戰場上的第8軍第103師陣亡將士公墓殘碑。公墓在1950年代被毀,所有墓穴均不復存在,成為耕地;有的石碑被送往附近學校成為樓宇基石、台階;鐫刻陣亡國軍姓名的題名碑因常年遭踩踏已難以辨識。2004年,殘存的三塊石碑被遷移至當年的松山戰地豎立。為公墓撰寫碑文的國軍將領熊綬春在徐蚌會戰中陣亡。
第8軍曾在滇西抗戰中做出了難以估計的犧牲。尤其是在松山戰役中,他們的巨大傷亡,不僅是對中華民國的忠誠,也為美英盟軍取得緬甸戰役的最後勝利做出巨大貢獻。回望那段艱苦卓絕的抗戰時光,第8軍在無數次生死與存亡的交匯中,承載和定義著勇氣與信念。這樣的精神和力量不僅屬於那個時代,也深深刻印在後來的每一代人心中。
國共戰爭中,第8軍成為了泰北孤軍,遠離故土,漂泊異鄉。他們在異國的土地上繼續堅守、生存並傳承著華人文化。即便華文學校沒有當地官方許可而只能以補教班形式存在,他們也沒有放棄。這份堅韌令人動容。從滇西到泰北,他們以一種堅定的姿態,將抗戰的精神延續到了他國。
豐富抗戰精神:紀念「八年抗戰」而非「八股抗戰」
適逢抗戰勝利80週年,這場專業的音樂會備受矚目。其中,關於交響詩《馬亨亨》以及馬亨亨本人的討論,頗有熱度。對此,筆者有些話想說。80年了,紀念抗戰和二戰歷史側重的是普世價值與人文精神,而不是僵化刻板的「八股抗戰」。歷史的複雜性值得深入探討,而不該被簡化為單一敘事或固定模式。絕不成為戰爭歷史和民族主義的囚徒,才是今人在審視歷史時要有的信念。
歷史既是過去、也是現在、更是將來,歷史研究的視角從來都是與時俱進的。看待和理解抗戰勝利八十週年,在方法論層面至少要囊括三個不同的維度——抗戰時的中華民國、今天的中華民國、百年迄今的台灣。這三個維度既然相互關連交織、也各有不同和側重。在理解歷史時,不能夠用單一面向、單一道德判準而將歷史、將人物簡單化、將抗戰紀念八股化。
戰爭中的英雄不僅限於那些英勇作戰的軍人。在殖民地或淪陷區,那些為了保護地方民眾、部落族人利益而與佔領軍或殖民主義者進行艱難交涉、忍辱負重、調和鼎鼐的人,同樣是有名或無名英雄。在當時的台灣,類似馬亨亨這樣的許多人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所作出的選擇,維持了人民與族人相對的生存空間。在歷史的具體複雜處境下,我們應該明白他們的初衷:生存即抵抗。
歷史中的英雄往往不是單一的形式。2024年,因為以1944年國軍衡陽保衛戰為題材的中國大陸電影《援軍明日到達》被禁,我和學友們與中國大陸極左人士進行了數度的跨海筆戰,其中一個交鋒議題就是:當年指揮衡陽國軍的方先覺將軍是否「降將」。我們永遠都會認為:方先覺將軍在衡陽作戰四十多天後,為保全受傷部下而與敵軍停戰談判,但這絲毫無損於他作為國軍英雄和楷模的歷史地位。
同樣,佔領與殖民下的如履薄冰,能讓人更加理解抗戰與二戰精神的多元面貌。正是很多人的智慧和耐心,讓無數軍民得以倖免於難,讓文明的希望得以延續。這種情懷,絕非狹隘的民族主義絕對化道德所能囊括,因為這種情懷是一種寬容、一種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深刻認識。
音樂的記憶:最歷久、最宏遠
記得以前學習長號時,19世紀德國音樂家Ferdinand David的長號小協奏曲(Trombone Concertino,Op.4)是令我印象深刻的高難度作品,練習過程近乎痛苦。老師在教學時就表示,它的第一部分快板如軍隊出征、第二部分行板是讚頌倒下的英雄、第三部分快板再現是歌頌勝利。不論是第一部分還是第三部分,它的抒情主題都在呈現一種戰爭之外的和平渴望。因為,音樂本身是一種跨國語言,具有共同的文化意境和廣博的敘事空間。對於一個職業、專業化的樂團來說,以演繹世界名曲來詮釋戰爭記憶和紀念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音樂會上《橡樹之心》Heart of Oak那雄渾而堅定的旋律,不僅屬於英倫大地,也屬於抗戰期間那些頭戴英式扁平鋼盔的國軍軍人——在盧溝橋頭、在滇緬戰場、在駝峰航線下的叢林裡、在粵北高山峻嶺中。它與德式鋼盔一樣,成為了抗戰時期的國軍符號。在1941年香港保衛戰中,英式鋼盔涵蓋了大英國協十多個國家、不同種族、不同語言。大英國協每年11月的Remembrance Day,都是對這段友誼的讚頌。
音樂會在激昂的陸海空三軍軍歌中結束。這場由軍人組成的職業樂團所獻上的匯演盛典,精湛而細膩。它不僅展示了年度的訓練成果,也讓音樂與歷史進行了對話。音樂,是時間座標中最為深刻的無形方格。每一個方格中都是道不盡的畫面。它不是單純的文字,而是一段段歷史的有形精神,歷久彌新地在人們的心中駐留。音樂帶來的感動和思考更深刻、更多元。因為音樂能讓人們感受到戰爭中的痛楚與希望,能讓那些在戰火中犧牲奉獻的小人物,被永遠銘記。
作者》徐全 香港城市大學哲學博士、新聞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