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沒落罐頭廠、捕魚豪門後代 救起台灣鯖魚業！
南方澳漁港裡，船擠得水泄不通，外頭還有想進來躲避璨樹颱風的漁船，也很難進港。這是當地俗稱「三腳虎」的扒網船隊自主休漁的第6天，但漁民們也沒閒著，港邊堆滿了大型魚網，他們一邊修補、一邊大聲聊天。
只要鯖魚1公斤單價跌到15元以下，他們便自主休漁，一方面讓魚價回穩、一方面也讓海洋生息。皮膚黝黑、穿著舊汗衫的金勝號船長劉清和帶我們上船，駕駛室裡的VMS（Vessel Monitoring System，漁船監控系統）是必備工具，每半小時回報漁船位置一次；他熟練打開手機示範，按幾個鍵就迅速連上卸魚申報系統。
「每次回港，就馬上要卸魚申報，政府查很緊咧。」他說：「大家要守法啦，阮是靠海吃海，鯖魚若旺，我們才會旺。」
一條體長不過30、40公分的小鯖魚，卻主宰了海洋的興旺？責任漁業指標創辦人徐承堉曾指出：「留得鯖鰺在，不怕沒魚吃。」（編按：鯖、鰺由同種漁船捕撈，鯖數量大於鰺。）
「對海洋的傷害，它很快就展現給你」
鯖魚沒了，漁民會窮、海洋會枯竭
鯖魚是台灣近海漁業裡最重要的魚種之一，鯖鰺漁業不僅占台灣近海漁業總漁獲量近6成，同時也是海洋生態鏈的重要食物，如果鯖魚少了，不但漁民會窮，鯊、鮪等大魚更會餓死。
2012年，就曾經一度因為鯖魚捕撈過量，導致海裡的鯖魚來不及長大，漁民發現魚越抓越小，趕緊跟相關單位反映。隨後學者研究也證實這個說法，長期研究鯖魚的海洋大學環境生物與漁業科學系教授呂學榮發現，花腹鯖的最大體長，8年來已經變短了整整8公分。
當魚變小，漁民為了填滿船艙，就得抓更多的魚，造成惡性循環。漁民並非愚民，鯖鰺漁業是台灣發展最成熟的近海漁業，面對魚越抓越小，他們立刻展開自救，組成協會，推動政府頒訂「鯖鰺漁業管理辦法」，規定捕撈範圍、禁漁期、漁船總數等。經過8年復育，南方澳鯖魚平均體長增加近5公分，但仍未恢復原本標準。
「海洋其實比你我想像的敏感。你對它的傷害，它很快會展現給你看；但只要努力復育它，像鯖魚這種生命週期較短、成熟期僅需2、3年的魚，也很快會回報給你。」台灣海洋保育與漁業永續基金會（簡稱海漁）執行長林愛龍說。
南方澳的鯖鰺漁業，可說是台灣近海漁業中最積極的群體。近年漁業署與海漁合作推動「海洋之心永續海鮮標章」，希望透過標章制度，帶動台灣漁業走向永續發展。去年南方澳扒網友善船隊拿下認證；今年，南方澳金春勝旗下品牌「老船長」成為第一家取得標章的水產加工廠。
海裡的魚到消費者手上，是一條漫長的路程。永續認證要監管的，不僅是捕撈，還有運輸、產製流程、員工福利、食品安全等環節，每一層都要經過監督與稽查。金春勝是40多年的老廠，廠內陳舊卻乾淨。鯖魚是極易腐敗的魚，但空氣裡有海味魚腥，卻沒有任何酸敗味。
「鯖魚不好伺候，根本是跟時間賽跑。」金春勝食品廠總經理曾漵平說，以目前獲認證的水煮鯖魚罐頭為例，得先從具有永續海鮮認證的船隊購魚，10分鐘從碼頭運抵工廠，立刻啟動挑選大小適中的白腹鯖，進行切塊填充、自動化蒸氣走道蒸熟魚肉、填充醬汁，20分鐘後封罐，高溫、高壓殺菌。因為將加工時程縮到最短，可降低氧化，也提高營養價值。
台灣9成鯖魚來自南方澳
曾家祖先自創捕魚法，被封當地傳奇
「為什麼要做永續？因為看不下去。我們家四代做漁，實在沒辦法看著海裡的魚越來越少、廠裡的人越來越少。」曾漵平2019年接下家族事業，就像海裡的魚一樣，罐頭廠也正面對生死存亡危機。
台灣的鯖魚，9成來自南方澳。曾家是南方澳的老牌船東，登高一呼，全台近1/2的鯖鰺扒網船都響應；曾家掌握漁船、冷凍、魚罐頭、外銷的一條龍事業，前述取得海洋之心標章的船隊，也包括曾家漁船，曾家旗下的老船長，更是全台唯一取得該永續標章的品牌。
若說曾家是台灣東岸近海漁業的最重要家族，一點也不為過。曾家的歷史，彷彿是南方澳漁業的歷史。
南方澳漁港1921年啟建，距今正好100年。曾漵平的曾祖父曾阿坤，是南方澳漁業史上的傳奇。因為家貧，他從10歲就跟著大人出海捕魚，慢慢擁有了自己的舢舨、漁船。
南方澳文史工作者廖大慶說，曾阿坤開拓很多新的捕魚法，像是夜間用火光捕烏魚、烏賊。甚至別人從日本引進了大規模的「巾著網」捕魚法，總是不成功；曾阿坤只是捕完魚回程，靜靜在旁邊觀察，把家中倉庫裡的舊網片拿出來，拼拼湊湊，無師自通改良調整魚網長度與深度比例，居然大獲成功。
根據鑽研南方澳歷史的學者王安陽紀錄，那個漁季，曾阿坤捕了將近4萬6千尾烏魚，當時一尾烏魚是新台幣9元，一甲地賣3千元，換算下來，他一個漁季就可買100多甲地。
當地人形容「海上的魚只聽曾家的話」，由於人們認為貓最會抓魚，曾阿坤也博得「貓仔坤」（台語）的稱號；更有「馬達一響，黃金萬兩」的說法，來形容南方澳的富裕。
他看清大家族現實，不願接棒
直到93歲祖父動情求援才心軟回頭
曾家以漁致富，開枝散葉，到了曾阿坤6個兒子手上發展成一條龍企業。船隊抓來鯖魚後再根據重量分選，大隻進罐頭工廠做成鯖魚罐頭；小隻則冷凍加工，賣給遠洋漁船做為捕撈深海魚用的魚餌。
1980年代，趕上漁業及食品工業的蓬勃期，曾家冷凍魚餌事業一度吃下遠洋魚餌最大市占，旗下罐頭廠品牌老船長更是台灣前3大鯖魚罐頭品牌。
雖是漁業豪門，但曾漵平早早看清了大宅門的現實：「做得好不會被誇獎，做不好會被罵，我年輕時就不想蹚這個渾水。」他說話很直。為了求自由，他開過補習班、做過貿易，後來開建設公司蓋透天厝，從沒想過回家族。
直到2018年，祖父曾添枝來找他，原來台灣前3大鯖魚罐頭廠老船長竟落得要拍賣。
曾添枝是貓仔坤的次子，高齡93歲，一向嚴肅的他，要求孫子回來接班、重振老船長品牌，居然講到流淚。曾漵平心底不忍，2019年返家接班，卻發現家族事業沉痾難解。
「整個辦公室都是親朋好友，心情不好，拉下鐵門就去做頭髮；文件用手寫；產線沒訂單，員工就在旁邊種絲瓜，弄開心農場。」他皺起眉頭：「公司哪有這樣經營的？」
不服氣消費者只知挪威鯖魚！
他拚產業升級，把鯖魚「吃」到極致
「市場明明都在，不該自斷手腳。」他舉例，10幾年前金春勝停掉提供魚餌飼料的冷凍廠，同業紛紛乘機擴廠，可見市場仍在。他重啟冷凍廠，又引進電腦系統、慢慢建立制度，多管齊下救老廠。自己每天跑魚市拍賣盯進貨，又背起罐頭跑外銷展售，申請海洋之心永續標章。
「我只是不服氣。憑什麼消費者只知道挪威鯖魚，不吃台灣鯖魚？你想想，挪威鯖魚繞了半個地球來台灣，製造多少碳足跡；台灣鯖魚產地直送、新鮮又好吃，消費者卻不知道。」他忿忿不平：「如果我們能把鯖魚產業升級，讓更多人吃台灣鯖魚，漁民不要拚魚價、讓海洋喘息，才是討海人最在乎的事！」
人說「魚金魚土」，魚價一下貴得像金，一下賤得像土，鯖魚價格從5元到50元，起起落落。南方澳文史工作者廖大瑋開玩笑說：「一公斤5元，一罐礦泉水可買4公斤鯖魚，人家來做客，你是要請他吃魚還是喝礦泉水？」
曾漵平不願家族賴以為生的鯖魚如此被人輕賤，他決定要找回這個行業的尊嚴。「第一要讓魚的附加價值提高，第二是完整利用。」除了申請永續標章，他也研發各種新產品，魚頭內臟可以提煉魚精；魚骨可以做罐頭；還有全魚塊的寵物罐頭，樣品擠滿了他的辦公桌。
他急著改變，一年下來，營收翻了倍，卻仍面對部分家族成員反對，有人希望趕緊將廠地脫手換現，他卻堅持要把廠做下去，甚至雙方反目，對簿公堂。「早知道回家族做事會綁手綁腳，但是不做行嗎？有50、60名員工，他們一輩子都為這家公司努力，我怎麼忍心？」
「老船長曾經很風光，也曾經落寞。」任職20多年的金春勝廠長吳健忠笑著說：「總經理一天到晚要我們研發新產品，很累，但是覺得好像又恢復生氣。」
產線上的老員工忙著挑魚，手起魚落，一分鐘可以挑上好幾十條，我誇她好身手，老員工很得意問我：「妳猜我幾歲？我82歲了！」
「我小時候在廠裡貼罐頭標籤時，她就是媽媽了，老人家想工作，身體才不會老，如果不保住這個廠，誰來保住老人家工作權？如果我們不保住海裡的魚，誰來保住漁工福利？這是企業的社會責任！」曾漵平說：「我想讓罐頭廠長長久久做下去，這是90多歲阿公叮囑我的事。」
這個南方澳最年輕的魚罐頭廠總經理相信，產業的永續發展，必須在有效管理下達到環境、產業及消費的均衡。他想擦亮的，不只是家族品牌，也是南方澳已持續近百年的鯖鰺漁業，更是台灣永續漁業的起點。（延伸閱讀：商周ESG與永續者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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