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龍介咒人「沒x眼」讓一位「造釉細胞瘤」患者很痛心
日前,謝龍介到台中街頭為面臨被罷免的同黨立委羅廷瑋站台宣講,嗆罷團成員「改天自己生的孩子沒有眼X都不知道」。這是台灣社會多數人都知道的一種對他人的詛咒,而且,雖然於醫學發達的現代,未必所有無肛症患者的生育能力都因手術治療而受到影響,但對於重視傳宗接代的族群而言,確實視此罵人之語分外惡毒。不過,遭到批評後,謝龍介回應表示,只是長輩對晚輩「稍微嚴重」的說教,但這所謂說教的背後是另一種概念,即「生病是業障」,也就是將生病歸咎於自己或當事人做錯了什麼或上輩子做了很壞的事,所以現在或這輩子甚至是子孫才會變成這樣。這種「生病是業障」的想法,大多數台灣人也應該不陌生,而且,病況越嚴重或特別,如:先天遺傳疾病、癌症、罕見疾病等等,也會被視為罪過特別深重。坦白說,這種說法的恐怖殘忍,只有親身體驗過,才知個中滋味。
2020年的秋天,牙醫在我的下顎發現「造釉細胞瘤」(Ameloblastoma),一種罕見、生長緩慢的良性顎骨腫瘤(原本幫助牙齒發育的牙釉母質細胞,基本上在牙齒長出後要消失,一旦有殘存下來,就有機會變成腫瘤,但大多是良性腫瘤)。據美國「克利夫蘭醫學中心」(Cleveland Clinic)提供的資訊,在美國,每年100萬人之中約有1人被診斷出罹患「造釉細胞瘤」,而根據台灣口腔外科陳志魁醫師於2015年的發文:「長庚醫院口腔顎面外科及整形重建外科幾十年來,治療將近150位『造釉細胞瘤』病患…」,顯示了即使亞洲和非洲人罹患「造釉細胞瘤」的比率遠遠高於白人,仍是患病者不多。不過,我的情況還分外嚴重,必須取小腿腓骨重建下顎。
結果,在既罕見又嚴重的情況下,馬上就有一位工作上認識的人「走敢若飛」,如深怕會被我傳染一般,要我念經懺悔之外,不久之後還從此消失於我的生命之中,讓當時已經非常悲傷的我很受傷。接著,是家母的朋友告訴她,一定要去幫我「祭改」,這次我發火了,拒絕接受「作惡或厄運纏身而患病」之如此具污辱性的說法。然而,任憑意志多堅強、清楚自己無愧於心,那種因果概念可是深具威力,只要聽過一次,就能讓我每在情緒低落時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遭到報應,恐懼與悲傷因而急劇高漲,思緒也變得極度灰暗。
於1998年罹患了不明疾病,雙腳失去知覺,進而無法行走,必須以輪椅代步的台灣身心障礙作家、廣播節目主持人余秀芷,也曾在患病之初不斷地被說她生病是因為業障,讓她很難受,覺得好像自己犯了滔天大罪,才會變成這樣子。不過,堅強而勇敢的她,一年半後走出低潮,接著撰文分享自身經驗給其他病友,希望他們可以不必像她走太多冤枉路而傷痕累累。然而,她仍於2012年與聖嚴法師對談後才徹徹底底揮別陰霾,她在部落格說:「這一天,和聖嚴法師的對談,讓我心中所想更加堅定,讓一切扛在心上,欲加之罪所滾出的重石放下,出了攝影棚,我的心輕飄飄,意志也更堅決,笑容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原來心無罣礙是這麼的自在。」
到底聖嚴法師說了什麼讓余秀芷在其強大的心智上放上最後一塊拼圖?
首先,聖嚴法師表示,「生病是業障」是很不慈悲的講法。再則,即使聖嚴法師相信「人來到世界上有還報(消極)和還願(積極)兩任務」,但鼓勵人從積極面思考:「…是我自己過去發了願,我願意來接受或者是承擔這樣的災難或不幸,因為我的不幸,而使得其他的人得到一些安慰,這就是我的任務(比如去艱困的環境或危險的地方助人),或者因為我受到的折磨,結果我從折磨之中走出陰霾,這是對於許多像我這樣子同病的人,同樣的、類似的人,是一種大的鼓勵,我本身就是一個教材,這個就是菩薩精神。」多美善而有力的思想!雖然不是每一位生病受苦的人都能積極思考或做到這種層次,但至少,已受創的身心靈不必再被壓上余秀芷所說的「欲加之罪所滾出的重石」。生病,本來就是讓身心很有壓力,重病和罕病患者與其家人所面對的壓力更是巨大,真的真的不需要只會再添傷害的報應之說。
2008年33 卷 2 期的《特殊教育期刊》有篇〈罕見疾病家庭的壓力源〉的質化研究,歸納出「不知病因的漫長診斷過程、罕病家庭對疾病的無知、有時連醫護人員都不一定對該疾病有完整了解、特殊飲食和藥物的需求、經濟壓力、病程發展惡化、永無終止的照顧、社會排斥、夫妻或親子關係的衝擊」等多到難以想像要如何承受的壓力。而這篇質化研究所歸納出來的壓力,真的毫無時代與地域性的差別,以我個人在2020年發現下顎長了「造釉細胞瘤」的經驗,即使在紐約市,我與先生都花了近兩個小時不斷地上網搜尋與打電話,才終於找到處理「造釉細胞瘤」經驗豐富的專科醫師,過程中,真的就有醫院牙科的護理人員連「造釉細胞瘤」都沒聽過,讓我們幾乎陷入絕望。而若非我們有足夠存款,手術與口腔重建的醫療費用之高昂,是可能讓我們破產負債的。更可怕的是,後來我發現,有不少台灣和美國的「造釉細胞瘤」患者因沒有獲得適切的治療,不斷復發,就有人近15年都在口腔手術與康復過程裡度過,也有些人是無助到在網路上求助,希望有相同經驗者可以提供資訊。也因此,對我而言,要生病的人對「生病是業障」從「還願」角度思考,雖是積極的、鼓勵性的、較慈悲的,但並不足夠,需要相信「生病是業障」者,把「業障」概念用在自己,慈悲對待生病受苦的人。
實在感恩,我幸運了點,因為人在美國,「生病是業障」的概念只出現在email一次,電話中兩三次,而且,在發現罹患「造釉細胞瘤」之後,我就不斷地收到來自認識與不認識、男女老少、不同種族、職業、宗教信仰者的愛,讓我一直處於非常溫暖明亮的情境中,一點也不像受到神的懲罰,於是三、四個月後,「報應說」就不再能夠傷害我。更美好的是,每一份愛,如:1000塊美金支票、幾朵玫瑰、幾包讓我擦眼淚的面紙、一句金句、一盒放進嘴裡就融化不必咀嚼的甜點、三顆按摩小球、一些熱敷包、仍復健時跛行慢走在路上,迎面而來的男子直說上帝報佑妳…都不只是溫暖鼓勵了當時的我,更為我展示了一種生命的態度──體貼為人設想與不吝給予,才是讓個人與世界朝更好更美方向邁進的力量。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現居紐約。
留言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