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是指公元 2000 年,踏入新千年紀的時刻;「曼波」原指一種古巴音樂,後來也引申成一款拉丁舞。換句話說,千禧曼波,也就是「時間之舞」。所以《千禧曼波》的行進,並不以故事或因果明晰的情節為軸。電影是以時間為軸,而且是一種不具體、不客觀、個人私密的時間。
如何在時間上游弋踏舞,本身就是一種敘事風格。《千禧曼波》將「時間」如陶泥般搓圓㩒扁,按 Vicky(舒淇)不同處境裡的情感來塑形。《千禧曼波》以 Vicky 的旁白開始,但旁白的 Vicky 卻是以第三身的「她」來稱呼自己,而且,旁白早就說明,「這都是她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 2001 年」。雖然《千禧曼波》的確是 2001 年推出,但戲中的那個 Vicky 從一開始就已經是過去式。電影假設了一個未來的、來自 2011 年的 Vicky,回首十年前的自己,用一種撿拾記憶零碎的方法,給我們講《千禧曼波》這一支時代交界點上的故事。
倒敘在電影中並不罕見,但絕大多數情況下,倒敘開始時我們多少會對角色的「現在」略知一二,或者倒敘結束後我們會回到角色「現在」的時空。但我們對十年後 2011 年,理應身處「現在」,給我們述說旁白的 Vicky,一無所知。電影最後還停留在 2001 年,我們看見 Vicky 在日本一路流浪漂泊,在夕張找朋友,遇上大雪,電影就結束了。所以,Vicky 後來怎麼了呢?她有沒有再遇上捷哥(很難說,雖然捷哥很可能出了事)?豪豪有沒有再回來找 Vicky(應該找不著,但正如 Vicky 所說,他總有辦法)?Vicky 能找到一個定下來的地方嗎,還是往後十年仍只留幾件隨身物說走就走?
在《千禧曼波》,有好些事情我們都是先知道了,然後才在畫面上目擊它發生。這是一個挺反常的做法。通常旁白交代過始末的,都不會拍出來(或者有時是拍不到 / 不想拍才用旁白交代)。在一般情況下,《千禧曼波》這種又拍又講的做法,是多餘,影像和旁白的效果會互相抵消。《千禧曼波》的情況更加特殊,觀眾好幾次都是在旁白中知悉了某事件,然後隔一陣子,才看到那事件。比如 Vicky 說豪豪偷他爸的手錶,後來被警察上門搜到發票,或者 Vicky 說豪豪有事沒事會翻她銀包,檢查發票。兩個段落在畫面上都是「滯後」的。Vicky 說完之後,我們以為告一段落,後來才發現,原來旁白中的 Vicky 是給我們「預告」,原來她概略回憶的事真實上是如此這般發生。Vicky 後來到日本,畫外音出現捷哥的錄音,也有類似效果。我們看到 Vicky 在新宿旅館下塌,同時畫外音響起捷哥的電話留言,說自己已潛逃到日本,叫 Vicky 來找他。電影沒有明確提示時序,我們要花點時間推敲,才分得清楚,捷哥的錄音其實是屬於一段時間以前,跟畫面中身處日本的 Vicky,並不屬於同一時空。
凡此種種,錯亂迷離,都像是創作者和 Vicky 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誰說在電影裡的時間和空間,必然是線性和統一的呢?Vicky 在最初的旁白說,「(豪豪)就是有辦法找到她,打電話給她,求她回來。反反覆覆,像咒語,像催眠,她跑不掉,又回來了。」《千禧曼波》裡對時間的操縱,要我們在時間的循環往復中不知方向,錯摸如入迷陣,又何嘗不是一種魅惑誘人的魔法呢?
雖然《千禧曼波》時間跳躍很多,初看會容易混淆,但絕大多數場面仔細看的話,其實都分辨到它們時序上的先後位置。只有一場戲是例外。那就是影片開首標誌性一幕,Vicky 在中山橋上奔走的慢鏡。那是在「時間之外」的一場鏡。它完全沒有上文下理,沒有可以給推測的時間坐標。那是在甚麼時候發生呢?是她決定花光五十萬存款就分手之前抑或之後?她跟誰在一起?她回頭看誰?全片每一場戲都是寫實地拍,唯獨這個開首不是。我覺得這場戲,更加似是對 Vicky 內在的感性和靈魂的一種呈現。她所有最好的、最美麗的、最活潑的——也就是,她的「現在」——都凝結在這三分鐘不到的長鏡頭中。這條暗夜空路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往何處去,起初以為盡處無路,誰不知 Vicky 走著走著,轉角竟有階梯,她彈彈跳跳下去,輕盈地沒入夜色。
雖然故事的框架某程度上把 Vicky 鎖定在過去,但在她身上,在舒淇賦予她壓倒性的存在感上,我更強烈地感受到一種荒涼之中的自由,一種活著的感覺。《千禧曼波》中所有角色都沒有「名字」,他們戲中的稱呼刻意地改成跟真實姓名一模一樣。只有舒淇不是舒淇;她是 Vicky。直到今天,每當我一想起 Vicky,我都感覺到她應該在世界某地點正生活著,在天橋與天橋之間繼續她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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