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序幕伊始,《飢餓教室》(Club Zero)已展現出視聽上刻意為之的怪異、突兀。攝影機如閉路電視般懸掛在角落,把整個課室空間盡收廣角鏡內,俯瞰著同學搬開桌子圍圈而坐。接下來,攝影機環迴拍下這群不愁衣食的貴族學校子弟,逐一分享修讀「意識飲食」(conscious eating)的原因:減肥、減壓、學懂飲食節制、搏取好成績拿獎學金、為環保減碳出一分力云云。
聽罷,坐在正中,笑容可掬的 Ms Novak(Mia Wasikowska)一一稱好,繼而略帶神祕地解釋,有意識地飲食就是全神貫注在當前的食物,進食時專注於每一口嘴嚼、吞嚥,細味它的味道,那麼人會較平常更飽足,自然毋須吃那麼多東西。此時,在讓人聯想到異國儀祭的配樂襯底下,畫面慢慢伸縮至高個子男生 Fred(Luke Barker)的半身,看他深呼吸一口氣,練習有意識地進食——這種在兩人和多人鏡頭中拉近或推遠焦距,從而達至特寫或是遠景的不尋常做法,將會成為全片對話場面的主要拍法。
亮出電影標題後,可見更多風格化的視覺形式運用,好像是偌大空間對照細小人物的構圖、方正對稱地從正上方俯拍,還有室內佈景裡飽和濃豔的同色系調色。開首不過十數分鐘,已在這部號稱是新世代邪典之作,看到奪目如 creepy 版 Wes Anderson 的風格,當然會期待它如何邪典下去。
Ms Novak 原來是極端禁食組織歸零堂(Club Zero)的成員,以教授新潮營養學為名,暗中向名牌高校生洗腦,誘導他們實踐徹底禁食,以此反抗過度生產的現代資本主義。她看穿了這班所謂精英學生位位充滿成長缺陷,如非缺乏父母關愛,深受朋輩壓力,就是長年在溫室中過得不快樂。針對每人的心理弱點,Ms Novak 因勢利導讓班上過半人接納意識飲食,並加以溢美關心,鼓勵篤信不疑者進而全然斷食,或是操弄群眾壓力,迫使不相信的同學屈服。
儘管導演挖空心思端上一碟又一碟視聽甜頭,但在呈現飢餓這個感官時,居然跟平常電影做法相去不遠,極其量只是在演員日漸消瘦的面頰上,添上幾道枯黃化妝。與此同時,看著 Ms Novak 對班上五位學生慢慢伸出魔爪,情節上明明愈演愈烈,偏偏敘事愈來愈拖沓,甚至停滯不前,跟聲畫層面上的多變形成極大對比。
隨著禁食的種子在學生心中萌芽,他們真的拒絕進食,惹來中產家人的恐慌,教師們和校長開始對 Ms Novak 漸生疑竇。就在這個劇情節骨眼,這位絕食傳教士居然不打算對外釋疑,重新籠絡人心,而是選擇 1)一邊打坐一邊自怨自艾,祈求所信奉的,帶有神祕東方主義色彩的「全能母親」(Almighty Mother)會打救自己,以及 2)罔顧師生不可私交的規定,毫不避嫌跟 Fred 一對一外出,給予校方大好藉口解雇自己。
如果前段的劇情編排是危機不足,那麼這裡就是 Ms Novak 此一主角面對挑戰時的不作為,消弭了本應能激發出來的劇力,暴露了劇本的薄弱無力。及後她更是沒有解釋地直接神隱,使得焦點更形散亂。學生絕食對抗家人的戲碼再度重覆,今次縱有反芻嘔吐物一場戲,惟其背後仍沒有足夠劇力支撐,何況這種單一噁心獵奇場面,遠遠達不到在概念上顛覆人想像的邪典程度。
人物塑造之扁平,也跟戲劇上的乏力相似。一眾出場角色無一能倖免符號化的單一描寫。Ms Novak 就是一個背景性格皆模糊的「歹角」,笑得像新聞上的典型邪教份子。五個學生各自有著會受邪教吸引的家庭背景,沒有太多掙扎便接受了禁食學說,深陷其中後就擺出標準的中邪模樣——雖然《魔鬼怪嬰》(Rosemary’s Baby)告訴我們,邪教中人很多都平凡不起眼,才不會像被附身般終日詭笑的。同樣是脫自刻板想像的愚蠢中產父母們,相較下反而還有多一點變化。
是以當來到 Ms Novak 與學生們集體出走(羽化登仙?)後,空餘一眾父母無言相對的結局時,我無法不為導演 Jessica Hausner 的模糊取態而困惑。到底她是認同戲中這場猛摑建制一巴掌的青年抗爭,還是批判現今的自由派社會運動就如禁食邪教般邏輯不通,脫離現實?揭破了口不對心邪教召集者、心靈空虛少年、狹隘白人精英家長的真面目後,其實她又站在哪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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