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石鼓詩誌
【明報專訊】編按:作家西西二二年十二月離世後,很多未曾整理成書的文稿,三年來已編成十本書出版,餘下尚有未曾發表的遺稿,本文是其中之一,推算寫成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其時西西已可純熟地用左手書寫。文章長逾萬字,本版分兩期刊出。
彼此都是石頭。如果所有的石頭都屬於同族集團,就沒有族群這一詞語了。石頭大致可以分為火成岩、沉積岩、變質岩,膚色、體質略有不同。
石頭文學中不乏著名的篇章。譬如《石頭記》向我們引見一塊靈性已通的寶玉,是當年女媧氏煉石補天煉成的頑石,不但通體鮮瑩明潔,具有可大可小,自去自來的本領,且能言擅道,身上鐫了許多文字,見佛說佛話,見道人說道人話,供人消愁破悶;說出一部不朽名著。
石頭文學史中,另一名石也非同小可,乃是東勝神州海外傲來國花果山的仙石,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圍圓,高是按周天,圓是按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九宮八卦,久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胎,一日迸裂,產一石卵,見風化作一個石猴。這石猴,也能可大可小,自去自來,又能化出成千百萬的分身本領,曾西遊,見歷不少鬼怪妖魔,創造力比通天寶玉畢竟稍遜,有猴性而無石性。石性,無疑接通人性。所以,在石頭文學史中,排不了第一名的座位。
石頭文學史中並無石鼓文本。事實上,石鼓這石頭比起文學史上的石頭差遠了,一無靈氣,二無法術,若要擺進石族館,檢查表中看察一番,大抵歸屬為花崗岩,又名火成岩,很普通的石頭。
別的石頭有條痕,它無;別的石頭有光澤,它無;別的石頭有肌理,它無;別的石頭有斷口,它無。氣孔,也沒有。它有什麼呢?硬度,不然的話,就不成其為石頭,而成為泥沙了。石頭的硬度分為十級,最硬者十級,為金剛石,最軟者一級為滑石。石鼓大約居於三至五級,介乎第三級方解石,第四級螢石,以及第五級磷灰石之間。這些石頭上可以刻字。
石頭和泥沙不同,當然是因為石頭的體積比泥沙大,硬度比泥沙高,原貌已經不可稽考,但如今所見,它們高66厘米,直徑33厘米,腹部微微膨出,鼓形。
石鼓是石質之物,正確無訛。至於稱為鼓則印象而已,理由是因為它的形狀像鼓。說它是墩,它又太大;說它是碗,它又實心;說它是碑,它又是圓形;說它是桌,它又太矮。於是被稱為石鼓。石鼓之特別,不在形狀,而在數量,不多不少,剛好十個,一模一樣,而且身上都刻了文字。
在石頭上刻字,歷史悠久,紙筆墨還沒有發明之前,漢字是刻在甲骨上,龜殼,甲肩,青銅器上,竹簡上,然後又刻在石頭上。烏龜,牛馬肩骨,用來契刻文字,三四千年,一個羊字,就刻出有45種寫法。
皇帝有什麼話要說,就叫匠人刻在石上,豎在國子監門前,供人閱讀和抄寫。世代相傳,說來奇怪,漸漸地石頭文學史竟變為石頭書法史了。譬如說,「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本是一篇鏗鏘悅耳,瑯瑯上口的韻文,可刻在石上後,拓印下來,都變成字帖,人人摹倣寫書,遠蓋過了文字的意義、結構?小孩臨習字貼,四個字一行寫在九宮格紙上,腦中的句讀竟變成「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叫人啼笑皆非。
石鼓一共十個,當初如何排序,哪一個前,哪一個後,哪一個居中,已無從確考了。本來,一樣的石頭,如何排列,次序的先後,有何重要?問題是,十個石鼓,模樣雖然一樣,身上刻的字句卻不相同。這樣,它們不似希臘神殿的一列石柱,希臘神殿可以不分左右,哪一根柱放在哪裏都不成問題。石鼓身上有字,個個鼓上的字都不相同,十個鼓,連起來讀,應是一首長詩,是有頭有尾的故事,或者歷史。次序一亂,不分首尾,就有不同,甚至難以解讀了。中國古代的文字,曾以竹片來記錄,文字是寫在竹片上,每一片由繩索穿起來,一部作品,一卷可能要堆滿十輛車。日子久了,翻閱多了,繩索易斷,繩子一旦斷折,竹片散亂疊堆,整理不易。新出土的竹簡,要勞煩學者、專家仔細辨認和考證,重新整理,編排。
十個石鼓,唐初發現的時候,並無現代的偵探常識,聲明保持現場的現狀,不可移動任何物體和位置,而石鼓經過搬移,轉動,棄置,而它們又沒有自作爭座位的遊戲。體育課上的學生列隊報數1、2、3、4……是以高矮為次序,石鼓又無高矮之別,有人勉強以甲,乙,丙,丁來辨識,但光說甲鼓,乙鼓,壬鼓,癸鼓,還是容易混淆,且有序排的誤導,於是就以鼓身最初二字命名。這是《詩經》的傳統。為了方便,大多專家都這樣分列:
第一鼓:吾車;第二鼓:汧殹;
第三鼓:田車;第四鼓:鑾車;
第五鼓:霝雨;第六鼓:乍原;
第七鼓:而師;第八鼓:馬薦;
第九鼓:吾水;第十鼓:吳人。
十鼓的內容,坊間自有不少原文譯文,討論多極了,可歧說也不少,內容大多認為是記敘秦王出獵的場面,故又稱「獵碣」。這裏不贅了,倘加以解說,會沒完沒了。
同是石頭,比起大荒山通靈寶石,和花果山仙石,差多了。通天靈玉,就有識得靈物的一僧一道,帶它到溫柔富貴鄉去走紅塵一遭,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過了幾世幾劫,又遇上空空道人,引登彼岸,把石上的字從頭到尾抄寫回去,問世傳奇後,由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成為《石頭記》。至於花果山仙石,座下石猴,也驚動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目運金光,射沖斗府,石猴大鬧一番後受降服,然後輾轉折騰得道。
至於石鼓,無聲無息,躺在莽莽草叢,經過的,也無非鄉野牧童,或者不識字的莊稼漢。任由風吹雨打,倒也逍遙自在。如果,石鼓身上沒有字,一生一世就可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隨著日升日降終老。然而,那滿身的文字,終於吸引了讀書人的注意。唐太宗貞觀初年,石鼓被發現了。石鼓所在,是在陳倉縣的郊野草叢之中。陳倉城是先秦時代(公元前七六二年)秦文公所建,「倉」是儲藏的意思,「陳」是陣。意思是有兵有糧。陳倉的地點,現在是寶雞縣,在陝西省。
陳倉是古書上的名城,但它的出名,還是因為楚漢相爭,公元前二○七年八月,劉邦起用韓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從漢中西出勉縣(舊稱「沔縣」)偷偷轉折北上,大軍通過陳倉之野。《史記‧高祖本紀》曰:「八月,漢王用韓信之計,從故道還,襲雍王章邯。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軍人有沒有經過石鼓?也許沒有,也許有,亂草中幾個圓石,也不會注意,軍人中讀書識字的不多,他們可不是到處參觀的遊客。
韓信大軍撤走後,陳倉故道上倒多了一塊石頭,是一塊碑石,上書「對面古陳倉道」六個字。
《史記‧秦本紀》所記的秦文公一生,發生過十件大事,可和石鼓文參照:
1. 元年,文公居住在西垂宮。
2. 三年,文公率兵七百人,向東狩獵。(「吾車」)
3. 四年,到了汧、渭交界,文公回憶先輩獲封為諸侯。(「汧殹」)
4. 就在該地營建都邑。(「作原」)
5. 十年,建立鄜畤,用牛羊豬三牢祭祀天地。(「吳人」)
6. 十三年,設史官,開始紀史事;百姓許多受到教化。
7. 十六年,文公伐西戎,西戎敗走;遂收周餘民,據地擴至岐山,岐山的東面獻給周室。(「吾水」)
8. 十九年,文公在陳倉得寶石。
9. 二十年,製定誅滅三族的刑法。
10. 二十七年,伐南山的大梓樹,樹中走出一頭大公牛,躲入豐水中(「吳人」)
11. 四十八年,文公太子卒,立孫為太子。(「而師」)
這些大事,至少有三件有關祭祀,即立鄜畤時祭祀;得陳倉寶石;伐南山大梓,大牛入豐水。此外又有三首詩有關畋獵,即「田車」、「吾車」和「鑾車」。其中幾件事,又很特別。其一是十九年得陳寶,其二是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豐大特。
話說陝西寶雞縣,陳倉縣東二十里的陳倉城中,有人掘地得一隻動物,似羊非羊,似豬非豬,形狀像彘,可不知是什麼野獸,於是牽去送給文公。運送途中,碰到二名童子,他們說,這怪物常在地中,吃死人腦。眾人聽得這話,立刻想把怪物殺死,用樹枝插它的頭。那動物竟然會說話,它說,童子名字叫陳寶,得到雄的可以稱王,得到雌的,可以稱霸。鄉人聽了,就把它拋下,去捉捕童子。二人忽然化為雉雞,雌的一隻飛到陳倉北面的阪坡上,變為一塊石頭。至於雄的一隻,據說飛到南陽去了,後來傳說南陽就出了漢光武。
陳倉的石頭,顏色似肝。秦文公得到了這塊寶石,為它建了一座祠堂來。祭祀時石頭會叫,叫聲像野雞夜鳴。宰了一隻牛來。有赤光從雉縣飛來,長十餘丈。因此,南陽有雉縣,陳倉有寶雞,後來又名鳳翔。
陳倉縣南十里的倉山上,長了一棵大梓樹,鄉人說它是妖怪。秦文公聽了,就命人斬伐。樹也奇怪,斬伐時就起大風雨,斬的地方立刻又生長,縫合起來。文公也沒有辦法。恰巧有一個生病的人,晚上經過山中,聽到有鬼怪對樹神說:秦君如果叫人披散頭髮,用朱絲繞樹,然後斬伐,你還能怎樣。樹神聽了,無話可說。第二天,病人去告訴秦文公,文公照說去斬,樹斷了,從樹中走出一頭青牛,走入豐河中去。這牛常在河中出沒,使人去追擊,鬥它不過。鬥士墜地,起來再鬥,頭髮亂散,牛大驚,躲入水中,不敢出來。這頭大梓樹青牛,稱為大特,武都郡立有怒特祠來拜祭。
古代史書中,神話與史實相混的地方很多,當然是因為圖騰民族的傳統。歷史就是歷代過去的事,既包括所見,也包括聞。神話故事就居於口頭文學史的範圍了。
《史記》中記載了陳寶和伐南山大梓,豐大特的事,和文公以兵伐戎,文公收周餘民的史實相併列,可見這些事是相當重要。這兩件事還有另一個說法,一說是秦襄公時得陳倉寶石,到了秦文公時才立祠。一說是伐南山大梓和豐大特的是秦穆公,例如《搜神記》。不過,《史記‧秦本紀》記秦襄公時沒有尋到陳寶,記秦穆公時又沒有捉到豐大特。除了司馬遷先生把這兩件事歸諸秦文公的名下,還有什麼史籍把這兩件事放在呢?竟是石鼓文。
連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也特別提出來:「金祠白帝,龍祚水德,祥應陳寶,妖除豐特。」這是說祭祀屬金的白帝,崇尚水德;獲得了祥瑞的陳寶,除去了公牛妖。
在先秦時代,描寫畋獵的文字極多,哪一個王,哪一國的公沒有畋獵之事?所以,單憑打獵是無法確定石鼓的年代的。不過,秦文公三年,文公出獵的共有七百人,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打獵,司馬遷特別列入史書,可見其重要。
春秋時代後期,國與國交戰,已經出現步兵,以鐵器製成兵器,輕騎兵,單人單馬,再也不必動用笨重的戰車。從石鼓文看來,每次提到的都是吾車吾馬,證明那仍是馬車戰伐的時代,而這正是詩的時代,是周至秦的一段年月。
七百人出獵,如果一輛「田車」上有御者一人,甲士二人,則每車三人,七百人當為二百多輛車。一個大國是千乘之國,有一千輛戰車,以二百輛車打一次獵,可說陣容鼎盛。這七百人是東獵。秦自先祖開始,一直居於地帶的西縣,秦襄公救周平王有功,並封為諸侯,姓秦,置以汧,但他在戰役中喪生,並沒有真正居住在汧的地方。秦文公元年《史記》記他居西垂宮,證明他仍在西縣。七百人東獵之東字,證明了秦人已經開始東進。兵強馬壯。從石鼓文的《田車》看,也的確如此。單是起句,就顯示出來:「吾車既工,吾馬既同;吾車既好,吾馬既阜。」
秦的祖先本是游牧民族,先輩多善於養馬。曾助大禹治水的大費佐舜帝調馴鳥獸,周穆王時造父善御車,替王飼養八匹名駿馬。到了周孝王時,非子又因出名養馬,孝王徵召他在汧渭之間養馬。而汧渭一帶平原,良馬無數。正是詩句所謂「吾馬既阜」?阜就是盛多的意思。
石鼓文中的「田車」,是用四匹馬拉的車。這四匹馬必須齊色齊力,齊力是要四匹馬習性相同,足力相等,跑起來可快慢一致,同色,是選顏色相似,以增加車馬的整齊壯麗。因此,「吾馬既同」不單要有好馬,還要四匹互相配搭齊一。若不是馬多,又強,決選不出來。至於車,既好既工,是造得堅實耐用。秦地本多大樹,車廂正需要許多木材。而這時又有金,漆,革等造車的巧匠。證明這時,秦已不再游牧了。
(未完,下周續)
文˙西西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