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電梯內塞滿了攝影機,整層眼科擠得水泄不通,2017 年林口長庚醫院完成亞洲首例人工電子眼手術,外電爭相報導,國內眼科領域已許久不見這片榮景。成功執刀的林口長庚眼科部長黃奕修,在璀璨的鎂光燈背後,其實埋藏一段蟄伏低谷的兒時記憶。
「小時候經濟不好是很大的刺激,不管多累、不管有多久不能睡覺,都會有動力持續下去。因為受不了經濟困窘的狀態,絕對不會想回到從前,會不斷逼著自己繼續往前衝。」
出身於龍蛇雜處的萬華,一不小心就可能走偏了路,但他生命總有幾個意外,那位不期而遇的恩師、那個補習班一見鍾情的女孩,一再翻轉著他的人生。功成名就後驀然回首,發現每個節點都環環相扣,猶如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
起點上落寞的千里馬,伯樂慧眼提拔後開竅
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頭有個資優生姐姐,成績並不出色的黃奕修,一度淪為「被放棄的孩子」。書包裡的行為紀錄卡上,上面一個代表優良的圈圈都沒有,他對於國小的印象,只記得每天挨打。「媽媽每次從母姐會(家長會)回來,都哭著跟我講說,家裡環境不好,你還不念書。」但家境不理想,連姐姐都自己讀了,他哪敢想去補習班?以前遇到的老師,也都抱持半放棄的狀態,直到升上高年級後,班導相中黃奕修的資質,幫他私下家教,成績終於有了起色。
當時黃奕修已快升國中,是時候該尋覓適合的學校,雖然父母教育程度不高,但相當重視兩姐弟的學習環境,想方設法將他們送進名校南門國中。南門國中校內分班有成績高低之分,品學兼優的姐姐當然被分進前段班,隔年黃奕修在分班公佈前,自認應該會落在後段班。沒想到出乎意料之外,他卻被分配到該屆最好的班級,班導是專門帶升學班的名師,「我覺得是個意外,應該是有個學生要被分到那一班,但排錯了,變成我去了那一班。」
當年南門國中升國二前另有個分班制度:會將國一原班拆為兩班,美其名為 A、B 班,實則為升學班與放牛班。「黃奕修,你剛好排在全班的一半,去後面那一班也不會很奇怪,能不能答應我努力一點,我把你放前一班的最後一個。」班導在他危急存亡之際拉了一把,幫助他留在較理想的學習環境。
就這樣搭上前段班的末班車,黃奕修也更投入在課業上。同時,同班的江姓同學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找班導補習?黃奕修平常就縮衣節食,他最在乎的是不想花到家裡的錢,再三確認老師不收費才敢去。
於是,每天放學後,黃奕修與江同學結伴到班導家讀書、上課。灰暗的頂樓搭配著嚴肅的氣氛,看著對面的江同學埋頭苦讀,他也不由自主地認真起來。等到接近午夜 12 點時,班導會上樓為兩人講解習題,黃奕修學習上的疑難雜症都迎刃而解,「最大的改變只有我知道,突然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很簡單。」
接下來的每一次模擬考,黃奕修都離第一志願愈來愈近。這時並肩作戰的考生行列多了一位易同學,他總愛與黃奕修較勁,兩人私下買了數本參考書,比誰「超前部署」得快。「我跟你說,我寫到第九章了!」「不好意思我已經唸完第十章囉!」小男生的成就感就是這麼樸實無華,兩人互相督促下也讀得飛快,聯考前一個月幾乎已經沒有題目難得了他。
聯考當天,連黃奕修都料想不到,寫到最後,不是他算答案,都是答案自己來找他,「寫得非常順,順到我自己都沒辦法相信。」榜單公佈那天,班上共有 10 多位同學考取建國中學,黃奕修正是其中一人,還比錄取分數足足高了 40 幾分。
補習班巧遇一生摯愛,觀景窗意外預見未來
進入高手如雲的建中後,黃奕修遭遇一陣撞牆期,翻遍了參考書仍讀得焦頭爛額,英文又是一大罩門。應屆畢業那年,他連榜單都不敢填,只能硬著頭皮重考,黃媽媽也借錢籌措補習費。上帝讓他多學一年,也讓他修起愛情學分——升學班前面坐著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同學!
荷爾蒙分泌正旺盛的男孩,真心喜歡一個人時,眼裡哪還容得下其他東西?盯著黑板沒多久,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移到她身上。甚至連她裝水時,都要湊上前搭訕。在旁敲側擊下,才得知她應屆放棄牙醫系,一心只想考醫學系。黃奕修心想,倘若要追求人家,自然也不能鬆懈,為了擊退其他資優生追求者,他更繃緊神經埋頭苦讀。
這位女同學,正是黃奕修後來的妻子。
愛情的力量有如神助,升學班也培養出黃奕修「第一眼就看出精髓」的能力。由於當時有倒扣制,每道題、每個選項都需掌握精確,但時間有限無法逐一推倒,他便學習如何瞬間拆解題目。自助加上他助,第二次聯考就馬到成功,考取北醫醫學系。
上大學與女友相隔台北、台中兩地,平時不喜社交的黃奕修,在諸多聯誼性社團中,選了較為知性的攝影社,還當了社長、拿過攝影比賽的優勝獎,為他的生涯埋下伏筆。本計畫朝內科發展的他,畢業後一邊準備內科專科考試,一邊在空軍防砲營服兵役。當時,營長與副營長的家人眼睛都不太好,擔任醫官的黃奕修,為了多累積外散假,面對他們醫學問題都來者不拒,還買了眼科書籍研讀。
面對厚達五公分的眼科書籍,翻開第一頁才發現,眼球構造與理論,與相機、相紙、沖洗照片的原理不謀而合!過去七年在暗房習得的功力,那一刻在醫學上都得到驗證,當下黃奕修才體悟到,其實眼科並不難。由於當兵時繼續與女友遠距離,平時也沒什麼休閒娛樂,他一放假或有閒暇時間,就拿起書本反覆翻閱。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已讀得滾瓜爛熟,便突發奇想,乾脆把書內的細項全都背起來。每天營隊一如既往地操練著,黃奕修走在路上遇到小兵們,便把書拿給對方,請他們隨便翻一頁,講出頁數與病理名稱,自己試著背誦並確認正確率。
「這頁講的是青光眼!」
「青光眼分為閉鎖性、開放性,兩個分別是⋯⋯」
放下相機、走出暗房,他將成像原理轉換眼科學識,對眼疾與診治方式如數家珍,也奠定自己想讀眼科的決心。
自費出國鑽研葡萄膜炎,義診挽救無數靈魂之窗
報考長庚的那天,黃奕修還記憶猶新。現場高手如雲,過去在聯考碰到的人都一一現身,他從來沒有考贏過他們。好在當兵時實在讀得太徹底,筆試考到全院第二名,也順利填到眼科。口試時,只見考官翻了翻他的在學成績,露出不太滿意的神情。黃奕修也老實地坦承,大學時期泡在攝影社,成績確實稱不上突出。
考官無奈地說道:「不然你說說看糖尿病、視網膜病變。」
只見黃奕修倒背如流。
「不對,這個剛好你會。你講外斜視給我聽。」
又是一陣一字不漏的回答。
接連幾個循環後,考官發現不管多難,就是難不倒他,最後說了一句:「我輸了!」
連續三個口試關卡都是這樣的情況,當晚成績公布,黃奕修第一名錄取。
如願進到眼科部門,完成住院醫師訓練的那一年,黃奕修依照興趣選了視網膜科,當時並非熱門科別。雖然較其他熱門科別吃力不討好,但他認為將病人從失明風險中拯救出來,獲得的成就感是金錢無法比擬的。而後黃奕修接觸了葡萄膜炎、一項因病毒感染或自體免疫失常以致眼睛潰爛的疾病,當時國內對其研究與醫療照護較不全面,他便萌生出國進修的想法,「我知道我在這個領域,如果不出國一定不會成長,我要去國外把新觀念帶進來。」
他放下病例表與眼底鏡,拿起紙筆寫了不下 50 封信,逐一寄至國外醫學大學申請出國進修,卻統統石沉大海。直到有天哥倫比亞大學部長來台,黃奕修上前毛遂自薦,表明想鑽研葡萄膜炎學識,終於在部長引薦下,進入美國排名第一的眼科醫院 Bascom Palmer Eye Institute 擔任研究員。
當時黃奕修二女兒剛出生,與妻子討論後考量經濟仍不寬裕,只好「拋家棄子」隻身出國;妻子為了降低經濟支出,也從台北請調到台東,全家都傾盡全力幫他圓夢。他只給自己一年時間,把一天當兩天用,將效率發揮到極致,在最短時間內習得精髓。而美國與台灣的葡萄膜炎病徵又不盡相同,他認為應該也回亞洲研究,又接連前往日本、英國進修。
秉持著精益求精的精神,黃奕修不滿足於現狀,「如果要做到最好,還要連結到各個學會。」他不但寫了論文,還將生澀的英文練至精熟,面對全世界所有葡萄膜炎大師,進行一小時的全英文入會申請口頭報告,經過委員評分審核後,成為多個葡萄膜炎學會首位台灣會員。載譽歸國後,他推動長庚創建葡萄膜炎科,也帶起國內各大醫院的醫療意識,紛紛完善葡萄膜炎科的系統背景;同時,他悉心指導許多國內與國際學生,撒下的種子遍地開花,學生們現已成為國內各醫院與許多國家的葡萄膜炎醫師。
國內葡萄膜炎患者比例雖不高,但致盲率不容小覷。如果診斷錯誤、給錯了藥,會讓病情惡化並加速潰爛。為了維持診斷敏感度,黃奕修自費飛往蒙古義診。蒙古的公衛水平較低,醫療也停留在「巫醫」的民俗療法,屬於較容易感染葡萄膜炎的地區。有了這麼一位葡萄膜炎專家降臨,蒙古醫界會在那週內,集結所有特殊、嚴重的葡萄膜炎病患,到同一家醫院給他診治。多年來也有許多蒙古學生前至長庚學習,再將葡萄膜炎治療方式帶回當地,身為一切推手的黃奕修,也獲頒蒙古葡萄膜炎中心醫院的「唯一顧問」。
先知眼科發展趨勢,操刀亞洲首例人工電子眼
相較現今流行的近視雷射,醫治葡萄膜炎待遇已經較低,黃奕修卻願意自掏腰包、犧牲休假日,只為替蒙古人民增加每一個重見光明的機會。雖然走過那段需煩惱家中財務的日子,他仍認為自身價值不在帳面上的收入,找出疾病的最佳解方,並結合 AI 找出新的治療模式,才是最難以言喻的喜悅。
除了葡萄膜炎外,黃奕修也致力於醫治夜盲症。過往夜盲症屬於無法治癒的疾病,重者會在數年內失明,直到2017 年國外發展出人工電子眼,才為患者帶來一絲曙光。當時,黃奕修嗅得先機,主動接洽歐洲醫院,爭取共同研究人工電子眼。經過日以繼夜地練習,他已熟練到半小時內就能完成手術。
黃奕修深知,一顆人工電子眼高達 700 萬台幣,每一毫釐都不能出差錯,「要為最好的去思考,為最壞的做準備。」他的出國深造無人知曉,韓國本要開人工電子眼的亞洲先例,在長官的鼓勵下,他火速張羅好流程、接洽病患與廠商,搶在韓國之前執行手術。
自幼的所有經歷好似天註定,這次也一樣照著劇本走,手術如預期中的順利,捷報傳遍國內、外醫學界。自始至終,黃奕修都是如此先知先覺,在眾人還沒想到之前,就低調地做足完全的準備,只求在霎那間一鳴驚人。
受緣分眷顧的眼科權威,全心奉獻提升醫療水平
達成眼科學界的一大創舉,黃奕修因此成名,但他沒有忘記自己從醫的初衷。
即便已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眼科專家,他仍舊 15 年如一日,每週固定主持讀書會議,手上的葡萄膜炎書籍十多本,從來都沒放下過。他自認還有遠大的理想,期盼台灣向美國、日本看齊,結合醫療與科技,自主開發儀器與手術,幫助眼科產業愈趨成熟。
專注於診治的同時,黃奕修期許自己在 AI 與藥物開發盡一份心力,不僅限於葡萄膜炎,對於白內障、青光眼、黃斑部病變、視網膜剝離等眼疾,都能有進一步的突破。在他心中,疾病可以是一股力量,推動各界運用知識與世界連結,不但能幫助病患重拾健康,對國家經濟與健康產業也是福祉。
走過低谷與高峰,黃奕修雖不是最聰明的天才,但卻是最謙虛的開拓者。嘗過不如意的苦悶、走過沒有退路的成長歷程,他成功將兒時的困窘,化為精益求精的動力,體現「千金難買小時窮,英雄不怕出身低」。幸運及巧合的是,所有的努力都在上天眷顧下成為真知灼見,一切的經歷也匯聚成偌大的力量。不過,他仍沒想停下腳步,將守護全民眼部健康視為使命,對未來的藍圖還在逐一實踐中。
文/林亭、圖/楊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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