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蓉一連經歷剖腹產、取栓、開心手術,醫療團隊抽絲剝繭揪出真正病灶,防止腦中風惡夢重演,最習以為常的日子更顯珍貴,她抓住幸福再不放手。
拉開椅子入座,眼前的林佩蓉有雙動人明眸,如鄰家女孩般,挨在她身旁坐下的是先生林良餘,給人感覺謹慎中帶點靦腆。兩人都是臺中榮民總醫院護理部的護理師,也是院內「親善天使選拔」名單上的常客。
看他們互動,就像尋常人家的小夫妻,甜蜜有時,鬥嘴有時,令旁觀者也莞爾。對他們來說,這樣的美好畫面曾經差一點點就要失去;如今能夠相伴相隨,緊緊握住的幸福再也不想輕易放開。
時間拉回2022年8月25日,那是個再平淡不過的夏日夜晚,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症,為原將歡喜迎來新生命的小家庭拉起警報。
突如其來的人生震撼
當天晚上11點半,林佩蓉察覺自己有破水的產兆,就立即請先生下樓開車,自己留在家收拾整理生產包,準備去醫院報到,「原本想在LINE群組跟朋友分享我要去生了,但才打出一個『我』字,接下來的內容就傳不出去,先生一直打電話來,我卻沒辦法接。」
在樓下久久等不到人的林良餘,看到太太在群組訊息的異狀。撥了兩、三通電話後,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驚見林佩蓉已經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問話也僅能得到「好」、「不要」等片段式的回應。
雖然眼前的太太不是素日裡熟悉的樣子,讓他心中一陣慌張,但林良餘也知道事態緊急,如果撥打119叫救護車,肯定要花上一段等待時間。當機立斷下,他半拖半扛地把沒有半點移動力氣的林佩蓉攙扶下樓,直奔中榮。
到了中榮外面,他手忙腳亂地把大腹便便的太太從車內拉出來,想在最短時間,將太太送到產房,在快速推動輪椅前進的瞬間,突然一陣卡頓的異物感,才驚覺已半癱的林佩蓉,右手無力地垂掛拖地,被輪子給軋到。當下的他也無法多想,只能盡快把太太送進醫院。
二擇一的天人交戰
翻開醫院病歷紀錄,林佩蓉,30歲女性,為初產婦,懷孕甫滿35週,有輕度先天性二尖瓣閉鎖不全。7月中旬因為子宮提早收縮,至中榮婦產科病房住院安胎,8月20日出院,返家待產。誰也沒預料到,時隔短短五天,就風雲變色。
凌晨0點18分來到急診室時,林佩蓉的意識變化和右側肢體虛弱的狀況已有顯著改善;1點08分,神經內科住院總醫師訪視時,她也能像正常人般應答;但過沒多久,言談又開始含糊不清。
醫療團隊緊急為她進行電腦斷層血管攝影,以及電腦斷層血流灌注掃描。
根據影像,林佩蓉沒有顱內出血,但部分區塊明顯缺血。從X光片上,可以看見左側中大腦動脈有一段異常狹窄,不過血管尚未完全堵死,仍有些微血量通過。判斷是否有急性中風的NIHSS腦中風評估表報告,也在1點30分完成,顯示數值為八,是中度中風。
問題來了,一邊是需要處置的中度中風,一邊是持續宮縮與劇烈腹痛的產兆。哪個手術先做?林良餘陷入天人交戰。
婦產科、神經內科醫師和林良餘討論,如果直接進行中風手術,擔心影響寶寶,且林佩蓉的狀況主要是缺血,不妨先持續觀察。或許是為母則強,已經破水且開始陣痛的林佩蓉,也同意優先處理寶寶的事情。
緊接著又是一個難題:自然產還是剖腹產?
前者時間長,產程充滿不確定性;後者可以快速執行。但只要是手術,皆有相對的風險需要承擔。林良餘提到:「佩蓉的意識狀態不好,無法配合出力、深呼吸等生產指令,也擔心萬一分娩過程拖得太久,增添變數。」綜觀各項條件,最後林佩蓉被推進剖腹產產房,於8月26日上午六點,順利產下2230公克的健康女嬰。
做決定的當下,林良餘懷抱著術後一切都會好轉的一絲希望,「醫師有說,產後腦血液循環改變,也許意識狀態可以回復。」果不其然,當林佩蓉在外科加護病房清醒一些後,雖然比較虛弱,但肢體動作一切正常,可以清楚辨識來人,她笑說:「那時我還一直吵著要吃東西。」
笑鬧背後,潛伏的危機仍未解除。
勢在必行的取栓手術
時間來到距離手術完成已有5個多小時的上午11點多,林佩蓉又出現言語破損的狀況,林良餘憑藉著身為護理人員過去照顧術後病人的專業經驗,很快觀察到太太的反應不尋常,醫療團隊也隨即準備為她再做一次電腦斷層。
症狀來得又急又兇猛。林佩蓉只記得很多人在她身邊團團轉,有人在講話,有人跑了起來,但她絲毫無法做出回應。
要好的同事特地帶了杯珍奶來病房探望,「我連接過杯子的力氣都沒有,」林良餘形容當時林佩蓉是最嚴重的狀態,「已經完全不知道誰是誰。」最讓他心碎的,是當旁人指著他時,從她口中喊出來的,卻是別人的名字。
等到檢查結果出來,確認原本有細微血流通過的左側中大腦動脈,已有一段內頸動脈分支完全塞住。醫生和林良餘溝通,取栓手術已是勢在必行。
過去對於急性腦中風的傳統做法,常以注射溶栓藥物治療,但注射後血管重建的情況,必須靠復健恢復。
現在施行的「動脈導管吸取血栓手術」,則屬於更積極直接的治療方式,做法類似心導管手術,先將導管從鼠蹊部大動脈進入,直達患部,過程就像一台小吸塵器,慢慢把堵住血管的血栓搗碎,再抽吸出來,盡快恢復血流。
臺中榮總的「腦中風中心」治療團隊,結合急診部、放射線部、神經外科和檢驗部等多科醫師,以治療急性缺血性腦中風病人的血栓為主要目標,把握黃金治療時間,取出在動脈裡造成阻塞的血塊,不僅大幅提高閉塞血管的開通率,也降低因使用全身性溶栓藥物,導致腦部出血的後遺症機率。
終於認得枕邊人
擔任護理師多年,林良餘對腦中風不是沒有概念,從一開始,他就已經預想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是,聽到醫生親口說需要取栓時,感覺還是很煎熬。」
那是距離他所懼怕的結局,更近一步的殘酷現實,剛出生不到一天的寶寶,還在新生兒加護病房照護觀察,太太又因為中風不省人事,如果有個萬一,甚至有可能下半輩子只能在病榻上度過。
「處置急性腦中風有標準作業流程,決定後就即刻安排手術,」儘管六神無主、瀕臨崩潰,但中風患者的腦損傷只會隨著時間持續擴大,不容許林良餘有更多猶豫。
中榮平均一年收治3、400腦中風病人,當中,就有近百人進行取栓,在急診大樓共有三間複合式手術室,可一站式精準快速地完成各項檢查,進行手術,節省分秒必爭的搶救時間。
取栓手術由介入性腦血管外科主任崔源生執刀,在半小時內完成。神經內科醫師陳廷斌回顧手術紀錄時打趣:「我們不能評論其他醫師開刀花了多久時間,只能說崔主任算是非常快,很厲害。」
手術順利成功,林佩蓉也在傍晚時分清醒,雖然插著呼吸管還無法開口,但已經能用點頭、搖頭回應問話。林良餘略顯激動地說:「那時候認得我了。」至此,他才暫時放下心中大石,抽空返家一趟整理家務。
回頭說起這段過程,時間似乎很長,「其實那是發生在產後當天的短短6小時裡,」林良餘說,一連串的事情接踵而來,而且走到這裡,還不是終點。
每個人中風原因不盡相同,只有「對症」才能「下藥」。陳廷斌強調,中風病人處置的一大重點是找出為什麼發生,若沒有抽絲剝繭揪出病因,只怕日後惡夢重演。
他分析,林佩蓉屬於年輕型腦中風,原先也沒有高血壓、高血脂及高血糖等傳統「三高」危機,勢必有特殊原因造成中風,加上她是發生在靠近預產期的腦中風,相同狀況是少到不能再少。
從病史中找出真正病因
林佩蓉的中風症狀曾經短暫出現又消失,也是醫療團隊關切的特徵。陳廷斌指出,這意味血管時而阻塞、時而暢通,實不尋常,「推敲應該是血栓游離過來堵住後,又游離到其他地方。」
考量病人有心臟病史,他補充,醫療團隊也將較少見的心因性腦中風,納為可能病因。其成因是心臟剝落的血栓,隨血液流至腦部阻塞血管引起的,病人往往突如其來病發,短短幾分鐘內即出現語言、知覺障礙和局部麻痺等中風症狀,和林佩蓉的案例不謀而合。
在思索哪些可能的成因造成心因性中風時,重症加護內科主治醫師黃俊德一語道出關鍵:「有沒有可能是心內膜炎?」
要進一步診斷,必須借助超音波等影像檢查。
陳廷斌說明,傳統胸前心臟超音波受限於病人體型、肺臟的干擾,使超音波無法完全穿透,有可能因為影像不佳造成判讀上的困難,因此採用經食道超音波,將超音波探頭由口腔深入食道,取得病灶處最真實的影像,能看得最清晰。」
心臟內科主任林維文看了檢查結果,點出問題:「看起來好像有一點陰影。」他在林佩蓉的心臟瓣膜上看見明顯贅生物,團塊大小約1.5乘1公分,其碎片會隨著血液擴散至全身不同器官與組織,發生在林佩蓉身上的栓塞性腦中風,便是心內膜炎臨床常見的併發症狀之一。
醫療團隊一路追蹤,不放過任何可疑線索,終於在抽取血液細菌培養的報告中,抓出名為「草綠色鏈球菌」的兇手。
「這是一種球形的革蘭氏陽性菌,平時是人類口腔和上呼吸道的正常菌群,」陳廷斌解釋,「如果心臟瓣膜有缺陷或損傷,細菌便會在結構異常的部位繁殖,引起亞急性心內膜炎。」
感受失能的恐懼
進行到此,終於拼上最後一塊拼圖。因為林佩蓉先天的二尖瓣閉鎖不全,當細菌進入血流、流經心臟,便附著在異常的心瓣上,形成一團由細菌和細胞組成的感染性贅生物,再隨著血流通往全身各個角落影響健康。
新的問題馬上浮現:這台「開心」的刀,要做?還是不做?
林良餘知道,就算確診心內膜炎,很多時候未必要開刀,會以抗生素做為主要治療手段,「基本上每個人都不希望開刀,更何況這是『大刀』。」和心臟外科醫師游茱棱討論後,決定先採取保守治療,後續視病情進程再調整。
那是一段步步為營的日子。
醫療團隊從8月26日起在加護病房為林佩蓉施打抗生素,觀察反應。相安無事過了幾天,終於「解鎖」轉至普通病房。林佩蓉露出大大笑容說:「最開心的就是可以去上廁所。」
對於一連經歷生產、取栓手術的她來說,能夠「自主管理」去洗手間,確實是值得慶賀、最重要的小事。
只是高興沒有多久,28日上午,林佩蓉驚恐發現,自己的右手又舉不起來,但症狀僅持續兩、三分鐘,等護理師和住院醫師趕到時已經好轉。可是,接下來連續兩天,她不時感到舉手乏力,而且連左手也出現問題。
這是林佩蓉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意識到自己頻繁出現肢體無力的狀況,甚至用手機錄下自己短暫失能的影像,「覺得自己是不是快要死掉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席捲而來。
早先看過相同症狀、「搶先」感受過同樣驚恐的林良餘,這時反而能冷靜面對,從旁安慰。林良餘說,醫生認為有可能是體內還有一些團塊在血管中游離,隨血流運行至遠處,造成栓塞,或許過段時間,就會被身體代謝消除。
31日檢驗報告出來,查到感染來源是心臟瓣膜上的鏈球菌,醫師當機立斷對夫妻倆提出開刀建議。
游茱棱指出,因為在林佩蓉身上仍反覆出現症狀,若不及時移除贅生物、進行二尖瓣膜修補手術,「一旦變得太嚴重,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術前準備,林佩蓉又做了一次全身電腦斷層。回想起獲知太太檢查結果瞬間,林良餘仍覺得害怕,「感覺她幾乎是全身上下都有栓子(團塊)跑來跑去!」
最後一次的見面?
被告知最好趕緊進行手術的當下,林佩蓉正準備去探視已經出生一週,卻還未見過任何一面的寶寶。基於安全,醫師下達禁令,此舉讓她失落不已。
好在神經內科的專科護理師幫忙求情,林佩蓉才能坐著輪椅到新生兒加護病房外,遠遠地看。
「一開始看到寶寶時,只覺得她小小的臉蛋皺巴巴的,長得好醜,」她半開玩笑地形容對女兒的第一印象。但是,短暫的會面喜悅旋即被即將開刀的擔憂沖垮,笑著笑著就哭了。
手術前一晚,症狀加劇,林佩蓉不僅手腳都失去力氣,碰觸也沒有知覺,甚至到了半夜,手部整個攣縮。意識清楚的她,只能眼睜睜地面對身體上令人心慌的改變。
林佩蓉回想,過去工作接觸到的心內膜炎病人,好像都沒有中風那麼嚴重的案例,這些經驗再三加深恐懼,「醫生特地開了安眠藥,我吃下去還是完全睡不著,很怕睡著以後醒不過來。」
9月1日一大清早被推進手術室前,父母和公婆都趕來醫院,為她加油打氣,「我忍不住想,那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們?」
從病房到手術室的這段路,彷彿變得十分漫長,一路上,林佩蓉眼淚沒停過,也不敢交代隻字片語,「很害怕有什麼不好的結果,說了之後就會成真。」林良餘為了傳遞正能量給太太,全程強忍著淚,直到手術室大門緩緩關閉,才放任情緒潰堤。
慶幸的是,歷時6到8小時的手術順利完成,術後住院施打兩個月的抗生素,平安地在10月27日出院。
林良餘在太太身上作勢比劃,「她現在胸前一條、肚子一條(開刀疤痕)。」從剖腹產、取栓再到心臟手術,他有感而發:「那一整個禮拜真的過了很多難關。」
❝以前看大家出去玩好像沒什麼,現在覺得可以像一般人一樣過生活,很棒。——病人家屬 林良餘❞
團隊合作的守護
「腦中風」是造成全球人口死亡與失能的主要原因之一。衛福部歷年公布的台灣10大死因統計中,腦血管疾病均為第2至4名,平均每年奪走1萬多條寶貴生命。
對比起來,術後積極復健、持續回診追蹤的林佩蓉,除了思考或口說有時會停頓一下,反應較慢之外,旁人看不太出來她曾經中風過。「左側中大腦動脈中風是災難,但佩蓉運氣滿好的,」陳廷斌直呼,因為缺血性腦中風如果發生在左腦,不僅會導致右側肢體偏癱,更怕影響到語言區引發失語症。
住院過程讓夫妻倆印象深刻的是,中榮院長陳適安來關心重大疾病病人狀況,且積極要求醫療團隊釐清林佩蓉中風原因,安排血液腫瘤科、心臟內科等各科醫師會診。
「院內同仁真的都很幫忙,醫師各自發揮專業,最後才有這樣的成果,」林良餘說太太的案例實在太過於非典型,為了找病因讓大家傷透腦筋。
院長陳適安除了對他們表達關心,也密切追蹤團隊的檢查與治療進度。「緊急該做的同仁都做了,但院長經歷豐富,指導還有哪些更細緻的項目可以探索,」林良餘感激地說。
走過那一段在手術室和病房間疲於奔命的日子,林良餘更能體會病人家屬陪病的感覺,「那兩個多月我下班後就去睡病房,換下制服就變成家屬,」身為護理人員的他,現在和家屬說明病況時,更能將心比心顧及對方感受。
而原本就很能同理病人情緒的林佩蓉,在大病一場後更能感同身受,「我希望以後能鼓勵更多病人,勇敢面對病痛。」
感念日常的珍貴
剛開完刀那陣子,林佩蓉記得,雖然身體痊癒了,但心情上還是會害怕,晚上幾乎都不太敢睡,「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抬抬腳、動動手,確認自己的反應。」坐在一旁的林良餘握著太太的手說:「我每天一睜開眼,都會習慣先去拉她的手。」
幾經生死關頭,也打亂了小家庭原本的計畫。林良餘不吝讚美太太的工作表現比他出色,原本他想著等孩子出生後,自己要留在家裡「相妻教子」,但現在不得不改變,「是我要拚一點了。」
對於家庭重回軌道,兩人除了感謝,還是感謝。林良餘笑笑說:「以前看大家出去玩好像沒什麼,現在覺得可以像一般人一樣過生活,很棒。」林佩蓉調皮補充:「還可以跟他吵架。」家人之間最習以為常的日子,也是最珍貴、最無可取代的。
文/陳培思
(本文作者為陳培思、劉子寧、張雅琳、邵冰如,原文節錄自《勇敢不放手:臺中榮總守護急重難罕病人的希望》/天下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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