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經八百的司法機關中，新北地檢署檢察官陳漢章的存在相當顯眼。
人稱「樂檢」的她，被封為最美檢察官、Instagram有近8萬人追蹤她的每日穿搭，近期還受台北時裝週邀請擔任知名設計師周裕穎品牌JUST IN XX壓軸模特兒，渾身仙氣十足，本人卻是男兒身。
脫下高跟鞋，陳漢章勤快穿梭法庭與犯罪現場，曾瓦解天道盟太陽聯盟暴力討債集團、指揮警方破獲台灣史上最大安非他命工廠，還獲得時任行政院長賴清德親自授獎表揚。
去年地檢署舉辦反賄選活動，請陳漢章登台擔任代言人，不乏遠道而來表達支持的粉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與陳漢章共育一子的太太Cher。
「我和她（陳漢章）都沒有意料到，她會以這個模樣活著，」Cher口中的意外，是陳漢章走了40年的探索之路。
一旦嘗過「做自己」的滋味，就回不去了
採訪這天，陳漢章身著俐落粉色西裝外套、腳踩蝴蝶結高跟鞋，優雅現身。事實上，她每天至少花一小時妝髮，總要試過3、4套衣服才能選定造型，且穿搭幾乎從不重複，毅力堪比女星。
▲陳漢章衣著講究，保持穿搭不重複原則。（攝／陳鴻文）
「沒有辦法，說真的，我能當女生的時間沒有那麼多。」陳漢章語氣認真，比起一般女生從小把打扮當日常，她能以女裝示人的日子遲來了太久，因此每一天都要全力以赴。
40歲以前，愛穿女裝是她無法向外言說的秘密。從國小開始偷穿媽媽衣服、存零用錢買女生制服，即便只有從家裡到學校前的幾百公尺能變裝，這份獨享的快樂仍是她心中最大的光芒。
「我知道講出來，我就毀了。」她回憶小時候和哥兒們在路上看到明顯是男扮女裝的跨性別者，大夥的嘲弄一再加深她的恐懼。直到有了交往對象，才不得不鼓起勇氣坦承：「我有女裝癖。」太太Cher也是唯一沒有被嚇跑的人。
「她除了愛穿女裝之外，什麼都好，我何必為此看不到其他美好的面向？」與陳漢章結婚13年的Cher自嘲是被愛情矇蔽雙眼，因為這個決定的付出並不容易。
例如，假日是陳漢章唯一能「做自己」的時間，難免壓縮到陪太太探望家人、與朋友聚會的時間，甚至小孩的學校活動也常由太太單獨出面。「她（陳漢章）至少願意接送我，但每次都要鬼鬼祟祟地上下車。」Cher苦笑。
直到2019年，陳漢章受法務部選派至日本京都擔任訪問學者，在無人認識的國度，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能24小時完全以女裝生活與工作。
「我發現，我一點都不想變回來。」陳漢章很篤定，「這才是我真正的樣子。」
從假日的興趣到全然轉換，衝擊最大自然是太太。Cher直言：「我看到媒體報導寫『妻小支持』，實在太輕描淡寫了，」她坦言自己幾度陷入憂鬱、求助心理醫生，「我的人生為什麼會變這樣？上輩子我是不是滅了一個銀河系？」
陳漢章也曾因不捨太太而提出要「當回男生」，但Cher始終反對。「我可以理解，沒辦法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那是多麼地痛苦。」最終她不只成全陳漢章，更願和對方並肩迎戰未來的課題，「婚姻到最後就是義氣啊，一般人做不到，我們這種異常人就做給你看，怎麼樣，羨慕吧？」也許，是這種「非典型」的思考，才讓她們可以相伴至今。
▲陳漢章與太太Cher共同經歷人生波折，建立堅固的情感。（圖／陳漢章提供）
「以為會沒朋友」卻獲長官、同事力挺
當親密伴侶最後放手、給予全然的支持，陳漢章也如破蛹的蝴蝶，帶著真我振翅而飛。
她逐步嘗試中性打扮、留長髮、穿女裝上班，「我已經有決心要公開，不要朋友沒關係、大家不喜歡我沒關係。」讓她意外的是，身邊多數同事都相挺。
一次，檢察長直接告訴陳漢章當時的上司、時任主任檢察官郭瑜芳：「叫陳漢章把頭髮剪掉！」但郭瑜芳義正嚴詞地告訴對方：「你沒有權利這樣做，這是她的自由。」這番對話輾轉傳到陳漢章耳中，讓她格外感動。
看在同事眼裡，陳漢章獲得力挺的一大關鍵，是她對同儕的尊重。
認識陳漢章超過25年的大學同學、也曾在新北地檢署共事、現任全量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陳建良觀察，「很多人會說『只要我沒有違反法律，為什麼不可以？』，但樂檢就是多了一點體貼，她在意自己的行動會如何影響檢察官同儕。」
舉例來說，當各式邀約如雪花般飛來，陳漢章僅答應公益性質的採訪、校園和NGO演講，綜藝節目則一概婉拒。當地檢署要找反賄選代言人，她二話不說便答應，希望善用自己的知名度為地檢署形象加分。
與她同為新北地檢重大刑案組檢察官的吳姿函也直呼，「學姐（陳漢章）工作效率超級高，是大家學習的目標。」檢察官每月案量可多達百件，但陳漢章即便個人外務多，結案表現依然是組內的資優生，叫人折服。
能把真實的自己帶來職場，確實也讓陳漢章用嶄新的眼光看待工作。「以前我就像是蒙了一層沙在生活。工作對我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事，下了班就馬上走、也不跟同事當朋友，開始做自己之後，反而同事更容易看到我好的特質。」
同時，太太Cher的處境也迎來轉變。不必再對家人、朋友有苦難言，甚至也在IG上公開書寫自己的心路歷程，得到許多善意的鼓勵：「你不孤單」、「太了不起了」、「原本是檢座粉絲，現在變太座粉絲啦」。
你願意為了成為自己，付上多少代價？
40歲後才開始學當女生，陳漢章要做就要追求極致，絕無戲言。從聲帶手術到抽脂豐胸，至少花了上百萬改造身體。連如何走路、坐姿、擺動手臂與手指的方式，她都會仔細觀察男女差異，練習精進。
但隨著她愈來愈「像女人」，意外的微歧視也隨之而來。「開始有當事人覺得我是『小姑娘』，比較看不起我。」陳漢章回想，過去以男性形象執業，拍桌、飆罵都被視為權威的自然展現；但以女性形象示人時，「妳明明是檢察官，對方卻要叫妳『小姐』，還會質疑妳懂不懂？」在正義女神Justitia的殿堂裡，千年的性別標籤依然難以除去。也凸顯近幾年DEI（Diversity, Equity, Inclusion）價值的重要性。
不過，即便一路上付出的代價高昂、要補修的功課排山倒海而來，陳漢章已是相對幸運的案例。「我看過很多像我一樣的同類（男跨女），她們的生活很沒有自信、過得很不好。」
作為過來人，陳漢章感性地說，她無法一味鼓勵所有人勇敢做自己。「但如果你不做這件事情，你會覺得這輩子白活了，那請你全力以赴、不要半調子。當你足夠認真，別人就無法把你當笑話。」
如今已是跨性別界的KOL，陳漢章笑言，自己並沒有想要代表任何一個族群發聲，「我其實很膚淺，就是愛美而已。」
正如同她的綽號「樂樂」，她最大的願望和所有人一樣，就是能當一個能快樂做自己的人。但這份單純的執著，已經足以照亮許多孤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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