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離散故事,始於香港,卻不必終於他方,把故事拓展開去,在幾千公里以外,有條無形的線,跨越不同時區,牽引著離開的人與留下來的人;在香港已成日常的離散,線就交織成網,看似脆弱但堅韌。近日,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將上演全新劇作《月明星稀》,由藝術總監陳炳釗擔任編劇,走訪倫敦、柏林、基朗拿和愛爾蘭莫赫懸崖,編織出多重故事線構成的網,將時空的拉扯收攏在劇場之中,其中演員彭珮嵐(Ivy)和黃衍仁正是手執線頭的人,演繹著香港人的離散故事,嘗試找尋更多連結。
留下來,想像彼方
移民的人,或離散者,多是以一個家庭為單位,離群索居的是少數,而彭珮嵐所飾演的李四妹是退休人士,兒子因為得到研究資助,獨自走到西班牙的赫羅納追一個科學家的夢,她為了照顧患有抑鬱症的媳婦,便拋下丈夫,隻身遠赴英國——三地之間,形成了複雜的關係。彭珮嵐對角色的理解是:「其實她不完全是想著移民,準備也不充足,只是希望家庭裡有人擔當照顧者,貼身照顧媳婦。要適應異地的生活的同時,原本她和這兩口子的關係不算密切,所以四面牆內有點像困獸鬥,要學懂捉摸媳婦的情緒。」但彭珮嵐笑說,自己是幺女,又喜歡搞藝術,「所以我永遠想以年輕的心態對世界感到好奇」,加上她的年齡和角色設定沒有相差太遠,「假如我幸福一點,或許真的會有一個成家立室的兒子,這形成了很奇妙的reality check!」
「人生路不熟」是移民會遇到的常見問題,一個中年女士獨力走到外國,又不諳現代科技,很容易產生斷裂感,就像在大海抱著浮木漂流,失去定向。李四妹在劇中看著如蜘蛛網的倫敦地鐵圖,頓時失去方向,循著Google Map的指示也用了四個小時才回到家。彭珮嵐分享,很少在試鏡階段就有這麼深刻的感受,這段戲令她想像到在漆黑中尋路回家,當中有許多迷茫和恐懼,對曾經熟悉的事物失去掌握也令她感到羞恥。
劇中反映出這位母親的大愛,願意拋下丈夫,抑壓自己的感受,先為下一代著想,守護兒子的事業和他的妻子,也藉此了解他們的生活和關係。但離散者或有難以言說的悲哀和無力感,劇中的李四妹更是無從傾訴,就像彭珮嵐身處外國的姐姐不會無緣無故致電她, 「我未必知道離開的人是否活得快樂,或許他們把很多辛酸都隱去了,但這齣劇令我更加關懷遠在他方的親友。」
黃衍仁則飾演圖書館館長,但因為出場次數很少,亦不是很完整的角色,他自稱是一個「靈性的客串」。劇中角色還一些過期的書,但其中有些早已下架,令館長苦惱要不要接收它們。由於編劇沒有揭露太多館長的背景,令黃衍仁聯想到這年代的公務員在規矩之下,會否有些獨特的生存面貌。說是「靈性的客串」,因為他身兼現場樂師和「吉祥物」,他會在李四妹的兒子——阿明的夢裡出現,作為一個「imaginary friend」解開他的心結,也趁機唱兩首歌為他打氣,讓他感到夢裡不知身是客。
劇中另有一個專寫香港本土研究的學者,卻忽然遠離香港,跑到愛爾蘭的莫赫懸崖生活,繼續寫香港故事,現實社會總有些聲音批評這類人:「離開的人有甚麼資格說話呢?」但這種觀察的距離,就像《月明星稀》的反面:描述的是離開了的人,觀眾卻是留下來的人——更弔詭的是,飾演離開的人偏偏也是留下來的人,黃衍仁認為創作就是這麼一種溝通。
掛念就說出口
相比以往的移民潮,彭珮嵐以「地震」來形容這次的移民潮:「歷史是切身地發生於我們的生活中,我想只要稍微留意時事的人,都難以從這次的變化中逃脫。」在匆匆失散的大環境下,離去的人會否回來?有些人只是回不去。「我身邊的人比較多是這類,只有我們前往才能相見。他們或有很好的發展,但無論如何,他們總是少了一個選擇——回來的選擇。」對於自願,或者非自願離開的人,黃衍仁感到愛恨交纏,「如果只是說不捨,那是虛假的。每當我在Facebook看到一大片草地,我就知道那都是移民了的朋友,我也渴望香港有一個公園讓我可以如此安躺,但總不能說是一種妒忌。」彭珮嵐說那是羨慕而已,「也不全然是羨慕,因為你也知道他們也面對很多困難——說到底,是一種掛念吧。」
《窄路微塵》的導演林森是黃衍仁的好友,在他移民之後,黃衍仁走在深水埗區,總會想起他,心情容易變得凝重,「但要不斷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憂傷,因為未來還是會變,而且無人能預計,那麼就只有想辦法與離開的人建立更多連結。」在劇中,黃衍仁以結他為喻,在多條弦線,或故事線,嘗試想找一種溫柔連繫他們,產生連結,抵抗分離的痛苦與孤單。而在現實生活中,黃衍仁的方法是開口說掛念,「大家在香港的時候都不會如此,無緣無故怎會說惦記對方?但分開之後,每次聊天都變得重要,談談曾經一起聽過的音樂,便讓我們感到一份連結。」若嫌將掛念宣之於口過於肉麻,或可問道:「你那邊幾點?」
相濡以沫:離不開與不離開
談到香港人的未來,我說想起黃子華的「跟住去邊度」,反映香港人在歷史變局下的無力感,以及伴隨而來的身分認同問題,但黃衍仁認為《月明星稀》處理的問題是:內心的糾結,以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怎樣搞清楚這些關係呢?有沒有一些創傷和怨恨抹不去呢?」彭珮嵐則認為糾結在於平衡想像與現實的落差感,「當相熟的小食店都悄然消失的時候,我要如何面對這種陌生感呢?」當世界無情轉動,有些人會選擇留戀過往,彭珮嵐亦自問:「我是否也要改變自己呢?」雖然她承認昔日的美好,但她選擇繼續轉動,追回世界的步伐,即使會轉得卡卡的,也要盡力守住棱角。
離不開總是無奈,卻有些人選擇不離開。在一年半前的訪問中,我問過衍仁留下的原因,當時他說有些事情只能在這裡做。如今,他想要見證自己如何回應時代,「在好的時代裡,你可以做不同事情,但是在所謂壞的時代裡,你是怎樣的模樣呢?你可不可以見證自己繼續去恆守某些事情呢?這個也是我想做的見證。留下來,為了見證自己還可以做一個正直,或者不那麼墮落的人。」
彭珮嵐則從較實際的角度出發,「我的姐姐已經離開香港了,總有人要負責留守,總有人要負責照顧老人家和下一代的將來,香港亦有些要處理的事情。大家好像都找到了自己的職務和位置,但如衍仁所說,沒有人能預知將來,或者某天大家的角色也會調轉。」
你離開,我沒有輸;我留下,你也沒有贏。若如宣傳文案所寫,離散是一場無輸贏、無規則,與命運對決的球賽,角色們就會拿起球拍,在寂靜的銀河裡反覆擊球,回音盪開,繁星閃爍,我就知道你在彼方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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