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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月明星稀》與漢娜鄂蘭

虛詞.無形

發布於 06月29日03:26 • 蕭雲

前進進的新劇《月明星稀》情節複雜,需要入場去睇先至明白。但有一幕令我印象難忘,可以挑出嚟講。

劇中主角之一「阿遠」(鍾益秀飾)整理亡父故居,找到一大堆未還的書。於是佢將 50 本過期的書拎到圖書館,向職員講幾多逾期罰款都會找數。

但圖書館職員反問阿遠係咪「玩嘢」,因為有 47 本書已經唔存在喺圖書館目錄。

最後驚動到圖書館長(黃衍仁飾)同阿遠會晤。館長穿著一身 formal 得體的著裝,言語平靜,彌漫著《竊聽者》男主角的氣場。

阿遠卻看到館長的平靜背後流露出「善意而溫柔」的目光。他說圖書館因疫情而時開時關,罰款唔使再計,圖書館只會要番仍可上架的三本書。館長請阿遠將 47 本書拎番去,最後一句仍然平靜但意味深長,「當我哋冇見過。」

但阿遠卻激動起來,堅持交還逾期罰款並要單據,證明那 47 本書曾存在過。館長勸阿遠冷靜,嗰 47 本書佢想拎去邊都得。阿遠終於接受館長建議,將 47 本書拿回家。

我們明白公共圖書館頂多只可以借十本書(即使舊時兼有市政局和區域市政局的圖書證也只能借十本)。而且我認識一位朋友在圖書館借出一本書,那本書剛巧就在借閱期間下架。朋友寧願賠錢都唔肯去還(笑),因為香港沒有圖書館由黃衍仁做館長。

一切都源作者陳炳釗的暢想,但劇中充滿「善意而溫柔」的一幕,在人間中的確存在過。

1964 年鄂蘭接受接受高斯(Günter Gaus)訪問,她首次披露是全靠一人才能活著離開德國。1933 年納粹開始掌權,鄂蘭受到委託去普魯士圖書館搜集納粹的反猶罪證,遭圖書館職員「篤灰」,鄂蘭被捕且被關押八日,警方隨之搜屋,但無法破譯她用古希臘文寫的筆記本。

偵訊鄂蘭的人是一名年輕警官。從訪問可見到鄂蘭依然充滿感激,盛讚他靚仔(He was a charming fellow)。鄂蘭憶述那位警官有著大方而正氣的臉(had such an open, decent face),他清楚連年迫害已令猶太人一貧如洗,勸鄂蘭不用花錢請律師,承諾自己就能弄到她出去。最後他果然做到,鄂蘭甫獲釋便立即踏上逃亡之路。

鄂蘭很清楚一旦警官決定起訴,她十九便會轉赴集中營。一本鄂蘭傳記(A Life in Dark Time)的詮釋再添一份傳奇:那位警官也許被鄂蘭迷住了。當年鄂蘭 26 歲,網上很易找到她後生時的照片,這個詮釋不過份。

沒人知道那位警官姓甚名誰,也許直到他死前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改寫了世界史,成為德國史上對哲學最有貢獻的人。

我在《月明星稀》看到阿遠和館長,立時便想起 1933 年柏林警局的囚室,都有一場「善意而溫柔」的對話。

鄂蘭永遠記得那位警官,除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解釋過希臘史觀和希伯來史觀的分別。在希臘史觀中你必須成為大英雄,才有望名垂於荷馬詩中。但在希伯來史觀中人本身就是神聖的,所以《塔木德》說拯救了一個人就是拯救世界。

我很喜歡朋友分享一個比喻:為什麼科幻片那麼擔心回到過去搞亂一件事就改變歷史;為什麼我們不相信當下所做的事能夠帶來改變。

那位警官給了一名少女生路,結果令世界從此不同。那位館長放生了 47 本書,世界也會從此改變,只不過那陣時未揭曉。《月明星稀》展現離散的人要向現實妥協;留下的人要向權力妥協。但在妥協之中人所稟賦的神性依然可以展現。

鄂蘭在訪問中不無榮幸地說自己不是「無辜」的(At least I am not “innocent”),沒人能指責她什麼事都沒做。總有一日皇馬會輸,人會團圓,我企盼著那一天,一位後人同樣不無自豪地說自己並不無辜,憶述自己的人生因誰而改變,當中有您我的名字。

參考文獻:

1964 年鄂蘭接受高斯訪問(reurl.cc/kOjDEx)

Hannah Arendt: The Last Interview and Other Conversations(內有高斯訪問完整英文 transcript)

圖片:Andrés Gómez(reurl.cc/NQdaxp)

(原標題為「最溫柔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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