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導賞:怎樣做現代世界的女性 百年後重讀《戴洛維夫人》
【明報專訊】每次談起小說創作之難,我總想起英國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建議:女性作家需要錢,還有個人的書房。獨立自由、不畏社會主流,成了百年以來吳爾芙所象徵的形象。早兩年在倫敦西區劇院,曾有幸觀賞愛瑪.歌連(Emma-Louise Corrin)在舞台上,用心演繹奧蘭多的百年際遇和性別流動。一如曾演過吳爾芙《奧蘭多》電影版的泰達.史雲頓(Tilda Swinton),吳爾芙筆下對性別邊界的挑戰也令愛瑪.歌連充滿共鳴,在百年之後仍然與今人的疑惑產生深刻的連結。今年正好是吳爾芙出版《戴洛維夫人》(Mrs Dalloway)一百周年,全世界都有相關的慶祝活動,譬如紐約便有文化組織舉辦《戴洛維夫人》朗讀馬拉松,還有相關電影播放等活動。與此同時,世界也是日漸走上恐同和厭女的回頭路時代。重讀這位現代主義的文學先驅,或能讓我們重燃文字和思想的力量,在困窘之中找到所需要的勇氣。
吳爾芙與現代主義文學
若論19世紀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天下,那麼20世紀前半業必然是現代主義獨領風騷了。在喬伊斯(James Joyce)、艾略特(T. S. Eliot)、羅倫士(D. H. Lawrence)、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等現代文學巨匠之中,還有一位非常耀眼的英國女作家——吳爾芙。從《燈塔》、《戴洛維夫人》、《海浪》到《奧蘭多》,這些作品都在向舊時代道別,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因此,要了解吳爾芙,必先要從現代主義的時代斷裂着眼,窺探其新穎之處何在。
在微觀地探索文本的現代主義前,大可先從宏觀一點的視覺來審視現代主義作家的社會生活特質。有別於過去一般的年代,作家大多躲在自己的書房中獨自創作,現代主義似乎有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互動方式。借用台灣學者王汎森的講法,天才總是成群地來,且不止是成群地出現,更會聚在一起生活和相互激盪,互相認可和保護。
最明顯例子是失落一代(lost generation)的文化沙龍,大批寄居巴黎的作家、畫家如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或畢卡索等圍繞在斯泰因(Gertrude Stein)的家談藝論文;龐德在倫敦同樣廣交結友,知己遍天下,有辛克萊(May Sinclair)、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葉慈(W. B. Yeats)等等。同時期的中國也有類似的文人圈,深受新時代英式教育影響的林徽因,她在北平的客廳沙龍,胡適、沈從文、朱光潛、金岳霖等當時的文化名家,都曾是座上客。
至於吳爾芙在布盧姆茲伯里(Bloomsbury)的舊居,更是一眾文化思想先鋒的聚居之地,甚至形成了所謂的「布盧姆茲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這著名的文化圈子成員,包括吳爾芙的姐姐兼畫家瓦妮莎.貝爾(Vanessa Bell)、宏觀經濟學奠基者凱恩斯,還有作家福斯特(E. M. Forster)。他們在屋中自由討論許多進步的政治觀點,還有性別解放的可能。除了思想上的碰撞,他們也在這房子裏擺脫維多利亞時代的約束,實驗着共同生活的理想,以至性解放和超越一男一女婚姻關係的各種可能。在這氛圍之下,時代的禁忌日已失效,激進的思想和實踐變得可能,也使得藝術和政治革新無法分割。所以有別於以前的既有印象,認定早期現代主義是困在個人主義和政治虛無,不如後來的龐德般高呼要實現新的文明,吳爾芙的人生及其作品,到處都找到政治的意識,還有對社會束縛女性和性別的不滿。這些特質,我們都能從小說《戴洛維夫人》一一發現。
《戴洛維夫人》與精神疾病
《戴洛維夫人》小說的原名,也是後來被改編的電影和歌劇名字The Hours(電影港譯《此時.此刻》)。這部作品出版於1925年,即吳爾芙43歲,這時候的她絕非處於人生高光,精神和身體都在和她對抗,整個人非常虛弱。事實上,這不是她第一次碰上人生的低谷。早在1895年,13歲的吳爾芙便經歷喪母之痛。茱莉亞.斯蒂芬(Julia Stephen)是位賢妻良母,其早逝對吳爾芙的影響很深,甚至令她第一次精神崩潰。往後,吳爾芙終生都要跟精神疾病共處。但同時,她跟母親的回憶,也是驅使她一直努力創作,且擅用精神分析的方式來書寫母女關係的重要原因。
病情出現反覆之時,吳爾芙往往會產生幻覺幻聽,根據她在回憶錄文章〈老布盧姆茲伯里〉(Old Bloomsbury)裏描述,她會感覺到自己「躺在迪金森家位於韋爾溫的牀上,心想那些鳥兒在唱希臘合唱團的歌,而愛德華國王則在奧齊.迪金森的杜鵑花叢中口出最惡毒的語言。」而她的丈夫倫納德‧伍爾芙(Leonard Woolf)也在回憶錄中有相似的形容:「她曾在某處談到過『那些飛到前方的聲音』,而她也追上它們……當她病情最嚴重、心智完全崩潰時,那些聲音又再飛到她的思想中。她真的聽見了一些不屬於她自己的聲音,如她以為自己聽見窗外麻雀在講希臘文。」
在幻聽中聽到希臘文,對於曾在年少時於倫敦國王學院學習希臘文和歷史的她而言,會是可信的陳述嗎?有學者認為未必,因為這跟大多數人的幻聽情况迥異,似乎未必是吳爾芙真實客觀的感受,反而更可能是有意在覆述時,以希臘文作媒介詮釋和再現,令得這些幻聽或者奇怪的經驗化成有意義和深度的表象。這表現也反映在《戴洛維夫人》的一些角色設計上,例如退役軍人塞普蒂默斯.史密斯(Septimus Smith)也是有精神問題,時常聽見雀鳥哼唱着希臘文。而角色最終自盡收場,大概也反映着作者對生亦何歡,死亦何哀的感慨。曾自殺不遂的她,只能在小說中通過史密斯的角色完成生與死的跨越。
吳爾芙的女性主義
小說最初命名為The Hours,因為整部作品只是講述了在那一天,她希望買花辦個派對的幾小時中間所發生的事。跟《百年孤寂》的時間幅度剛剛相反,《戴洛維夫人》故事世界的時間線只流動了幾個小時,但因為不斷穿梭在回憶和現實,想像和真實的交界,尤其那些不斷浮遊的意識流活動,則使得小說中角色的相對時間感愈來愈長。這也是另一現代主義小說的特色。
許多人視吳爾芙的小說為現代女性主義的先驅。但有趣的是,在《戴洛維夫人》的小說中,我們找不到什麼女英雄的角色。主人翁戴洛維夫人,既是首相的太太,也是一個盡力照顧家庭的賢內助。與此同時,她卻不太得到來自丈夫同等的愛。這個父權秩序下的家庭主婦形象,指向的正是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的束縛。小說世界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英國,反映了大戰雖然令無數英國人失去性命,卻無法動搖社會的父權本質,只是為更多人帶來心理上的創傷。戴洛維夫人的堅忍,史密斯的毀滅,在小說中成為了一個銀幣的兩面,兩種看待和回應時代鬱結的方式。戴洛維夫人得知史密斯自殺後的反應,更感受到兩者的相連之處。
「然後(她就在今早才感受到的),便是那種恐懼;那種壓倒性的無能為力——父母把這人生交到自己手中,要自己走到盡頭……在她心靈的最深處,潛藏着一種可怕的恐懼。即使是現在,也還常常如此——若不是理察坐在那裏讀《泰晤士報》,讓她可以像隻鳥般蜷伏着,慢慢恢復過來,將那無法測量的歡悅呼嘯地召喚上來,像是摩擦木棍那樣,一物激發一物——她也許早就撐不下去了。」留下來的,不一定精神更健康。整個社會都充滿着抑鬱,只是秩序強行壓下了非理性和暴烈,讓巨輪仍能如常運轉。所以她才將這自殺之舉,視為對另一種生命和愛的擁抱。這未必是神奇女俠的救世式女性主義,卻是吳爾芙對「正常社會」的強烈控訴。
後吳爾芙時代的《戴洛維夫人》
《戴洛維夫人》至今已面世百年,卻從未在人們視野中淹沒。小說本身早已被後世認定是20世紀最佳的文學作品之一,不斷再版重出。在1997年,這部小說也改拍成同名電影,由烈姬芙(Vanessa Redgrave)和麥克艾霍恩(Natascha McElhone)分別飾演不同年紀的戴洛維夫人。另外,美國普立茲得獎作家麥可.康寧漢(Michael Cunningham)也在1998年以《戴洛維夫人》為靈感創作出他的小說作品《時時刻刻》(The Hours),並且在2002年拍成電影,由梅麗.史翠普、妮可.潔曼等著名演員擔綱演出。除了影視作品之外,編舞師Wayne McGregor也在2015年首次將3套吳爾芙的作品,編成別具深意的芭蕾舞作品Woolf Works,《戴洛維夫人》自然是其中的重要部分。
而我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工作期間,則有幸看過兩次由凱文.普特(Kevin Puts)所改編的歌劇《時時刻刻》(The Hours)。此歌劇在2022年首次面世,其中也把許多《戴洛維夫人》的情節放了進去。還記得第一次看這套歌劇時,坐在我身旁的婆婆,看到劇中患上愛滋病的詩人理察,沒有參與自己得獎的慶功宴,且因灰心失意跳樓自殺時,不禁當場流淚。完場後,她談了許多紐約80年代愛滋病危機的經歷,我除了默默遞上紙巾,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她。但真正使她釋懷的,不是紙巾,而是劇作的力量。這也真正使我意識到吳爾芙作品的價值。一如所有的經典,除了永恆的張力和詰問外,無數創作者和觀眾也把當代的關懷加進吳爾芙的作品,不斷豐富着當中的故事世界,令每代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戴洛維夫人。
文˙ 譚嘉寶
協力˙ 李宇森
{ 圖 } 網上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梁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