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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不再存在的帝國,不曾存在的島嶼,以及疾病的隱喻:帕慕克《大疫之夜》

虛詞.無形

發布於 09月22日03:48 • 朱嘉漢

關於瘟疫的小說,光是經典知名的部分,就可以列上許多:薄伽丘《十日談》、狄福《大疫年紀事》、卡繆《鼠疫》、馬奎斯《愛在瘟疫蔓延時》等。

瘟疫的主題似乎可以迫使作者與讀者面對人性的極致、文明的脆弱、命運的無常。簡而言之,瘟疫使人不得不嚴肅,你幾乎不可能看到一個作者不嚴肅處理瘟疫。除非像《十日談》那樣,以一群奇蹟未染疫的男男女女暫時忘卻致死疾病而歡樂說故事(但某方面來說,薄伽丘是以瘟疫的嚴肅,打破當時社會禮教虛偽的「假正經」,這種嘻笑的背後,仍是相當嚴肅的批判動機)。

作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的第11本小說,《大疫之夜》的厚度、主題、歷史背景,其企圖心已明顯展現。尤其像他這樣博學且熟知世界文學的作者,書寫時不可能忽略這些「前人」。

➤虛實互補的大師功力

從翻開的第一頁起,時而出聲時而隱藏的「小說家—敘事者我」的聲音就展現了帕慕克驚人且熟練的虛構能力:一位女性小說家,談論起屬於鄂圖曼土耳其領土的小島上,在1901年世紀之初某場瘟疫之下的一段政治社會歷史。不畏言的是,我在閱讀之初,確實信以為真。我以為人物與情節是想像的,但背景是真的。實際上,小說的背景明格里亞島(Mingheria),意味著「東地中海的明珠」,並不存在。

然而,神奇在於,即使人物是虛構的、島是虛構的,當然瘟疫也是虛構的,整個小說透露的濃濃歷史感卻完全沒有因此減弱。透過這部小說,我們可能在一個不存在的小島的偽歷史中,更清楚鄂圖曼土耳其在覆滅之前(或正面一點說,進入現代化)的那段矛盾的歷史氛圍。

到底怎麼做到的?首先,我們知道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白色城堡》等作品,已經展現了糅合歷史與想像的秀異能力。這次《大疫之夜》中,這座明格里亞島的地景、生活風俗、地方官與軍人的緊張關係、不同宗教社群,都是世紀之交的土耳其的縮小版映射。

1908年民眾於伊斯坦堡示威,此次示威背後的改革與立憲運動,成為日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解體的原因之一。(圖源:wikipedia)
1908年民眾於伊斯坦堡示威,此次示威背後的改革與立憲運動,成為日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解體的原因之一。(圖源:wikipedia)

其次,還是一個小說家的本事。帕慕克在人物內心的撰寫上,幾乎又成功讓讀者屢屢忘記當中的虛構性。敘事者從前言開始,就逐步施展魔法,許多時候發揮想像力,藉由史料彷彿親臨其境。他處理人物的方式,甚至維持著19世紀奠立的寫實主義原則,不厭其煩地描寫人物的外觀與內心。有些時又保持沉默,不讓小說家的想像僭越史實(但這點反而更有說服力,要知道這段歷史根本不存在)。

某方面來說,讀帕慕克小說,最驚人的部分,就是他能以如此寫實主義的技巧,讓那麼被東方主義目光凝視的土耳其,擁有更複雜維度的故事,並且以相當現代的小說美學語言書寫。

但催化一切的動力,恐怕還是帕慕克選擇的隱喻:瘟疫。

➤推動世紀之交的病夫

在閱讀過程中,我想到的不是《鼠疫》或《十日談》,反倒是更早之前的荷馬史詩《伊里亞德》。不僅是因為作者主動設定且提及的,明格島位於克里特島與羅德島之間,凝視時會不免想起荷馬史詩。勾起聯想主要還是因為,那場開啟《伊里亞德》的瘟疫。

為了追溯為何阿波羅會降下懲罰,第一戰士阿基里斯開啟調查,在先知的口中,知道是主帥阿格曼儂強擄女俘得罪了神明。雖然解決了瘟疫,但也造成阿格曼儂與阿基里斯的不合。我們可以說,整個《伊里亞德》的衝突軸線,雖然一部分是對特洛伊,但一大部分是發生在內部,也就是解決瘟疫造成的猜忌。是以,瘟疫未必能造成團結(卡繆的設想),反倒激化了衝突。

神話中阿格曼儂最後犧牲了自己的女兒伊菲革涅亞,才平息憤怒。(圖源:wikipedia)
神話中阿格曼儂最後犧牲了自己的女兒伊菲革涅亞,才平息憤怒。(圖源:wikipedia)

這衝突便是過往統納眾多族群的傳統帝國,面對更為強大的國族國家,與展開海外殖民佈局的新帝國主義時,內部原來就有的矛盾會先行崩解。如果我們還記得清帝國的末期,面對西方列強被稱為「東亞病夫」,那我們或許也不要忘記,同一個時期,其實正是小說設定的時期,鄂圖曼土耳其則掛上了「歐洲病夫」。

(有趣的是,小說當中關鍵的土耳其皇室公主與夫婿,原來一開始的目的就是要去中國。)

無論是亞洲或歐洲的病夫,這個病,不過是長久以來盤根錯節的傳統。原來的生活方式、信仰、社會制度,在新帝國主義的競爭佈局下,舊帝國原有的一切突然變成病灶。反過來說,在《大疫之夜》裡的瘟疫,唯一的解方,是要以西方現代化科學的方式來處理。但,在小說詳細描述各社群面對疫情,尤其面對外來醫生的種種不信任,你會發現,要抑止疫情不是醫學問題,而是政治問題(經歷過疫情的我們,希望能記取這教訓)。

如此說來,那個硬逼著你全面放棄傳統制度,走向科學現代的力量,似乎才是一場世界各個行之有年的政體無法抵禦的病。這個病若不去面對,會逼得內部走向動亂,矛盾加劇,或遭侵門踏戶。面對這現代化之病,唯一的解方,似乎也只有走向現代化(不免令人想到希臘文當中,「毒」與「藥」是同一個字)。

我們可以說,《大疫之夜》的明格里亞島發生在世紀之交的疫情,其實是稍微早一點、時間又短一點的鄂圖曼土耳其轉變成現代化國家的歷史縮影。有趣的是《大疫之夜》起了關鍵政治力,又為後代留下紀錄的,正是那位喜歡讀偵探小說,雖然足不出戶但對外在情形極感興趣的土耳其公主。政治與歷史,如此充滿男性聲音的場域,帕慕克非常有意的將這女性角色安排於其中。

從這部最新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帕慕克依舊展現作為小說家的價值:在虛實的交錯間,某種過去被看清,現在被證明,未來被預見的力量,存在於小說裡。

(文章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文連結:https://bit.ly/3MVdq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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