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最尋常的傷風感冒,還是身心的疙瘩和疼痛,遭逢疾病的磨難是人類必然的經驗。
日本導演三宅唱的電影鏡頭下,幾乎沒有角色是完好無缺,但將他們湊合起來,卻能互相補足成一個圓滿的景象。他早前的電影作品《惠子的凝視》講述過聽障女拳手的故事,現在再藉新作《長夜盡頭的微光》特寫小人物的病患和創傷,給黑夜中掙扎的人寄予細膩的慰藉與鼓勵。
三宅唱與和田清人聯手改編作家瀨尾麻衣子的小說作品《黎明前的全部》。電影先由患有經前症候群(PMS)的藤澤(上白石萌音飾)自白開始,並以驚恐症患者山添(松村北斗飾)獨白作結。二人的交流其實頗為理想化。他們先因發病而衝突,然後衍生出理解和互助的契機。
病者之間能夠做到相濡以沬,依仗彼此,其實不一定建基於生病的共同經驗。正如山添回應藤澤熱心幫忙時,尖銳地指出,病情的嚴重程度不一,不能一概而論。那麼,關鍵會否在於首先接納自我的境況?
從藤澤身上,觀眾不免看到那是一個持續過程,結果也並非一蹴而就。五年前,她還是個職場新鮮人,可又於嚴謹正式的工作場合發病,出現難以遏抑的睡意和情緒波動。雖然其他人沒宣之於口,但她無法接受自己活得像個怪胎而逃離一切。接著,她輾轉來到天文玩具的小公司工作。相比起一貫傳統的日本職場,小公司的氣氛明顯更輕鬆(連辦公室也更光亮)。雖然藤澤每月仍會遇上猝不及防的發病時候,但是同事們不只予以體諒,更會主動協助和安撫。也許出於人情的虧欠,她習慣給同事們買零嘴菓子,道謝時始終揉雜了半點歉意。
而新同事山添則相對孤僻,既不屑於同事之間交換零食,也輕視毫無挑戰性的工作。他一心只想重返舊工作崗位,而他的女友陪診時亦只執著於停藥(或「斷尾」)的時機。一切都表明,他們無非想脫離生活的停滯,勉力「返回」正常的狀態。但凡關於疾病,我們定必明白對痊癒或復原的強烈渴望。不過,如此單一的關注,更多時候會為患者帶來沉重的精神壓力,壓得人看不見任何的可能性。
最終,山添選擇留在玩具公司,足以證明了回去並不是唯一可行的路。
如果身心殘缺與否,是衡量人物的標準,其他角色也不見得都被歸在「完好健全」的一邊。山添的前上司及現任上司各自經歷了摯親的離世,長期參與互助小組而相識,因此一同扶助因情緒病而陷於低谷的山添。那些內在的創傷瘉合成無形的疤痕,隨日常平淡如水的交流顯露出來。最重要的是,他們會將遺贈般的祝福傳播開去。
比方說,最後藤澤讀出主管死去的弟弟所寫的關於夜的反思,可算是將電影的核心主題和天文晝夜的比喻巧妙地扣連起來。患者猶如在黑夜中掙扎求存,因病而生的痛苦雖不致死,但無疑是一種煎熬。倘若人陷入無望的夜裡,光年以外的星空或許能夠闢出寧謐的一角,讓人躲藏進去,等待黎明破曉一刻。
有人憑藉星斗熬過長夜,但也有人會於難以忍受的思緒中溺斃。電影以長夜微光的宇宙意象作結語,比喻易懂得來饒有詩意,不失溫熱而細膩的情感。
無可否認,《長夜盡頭的微光》所呈現的病症,在生理和心理層面上也略顯單薄。除了尋找合適的環境安放病者之外,關於疾病如何成為生活的本身,電影其實著墨得不算深刻。但同時,這間接向觀眾揭示了心理疾病的特質,其病理之所以複雜,是在於患者個人經驗與主觀感受的差異。難以控制的症狀往往不會致命,又不算外顯。內隱的發病過程,細微得連患者也未必及時意識得到。何況,痊癒的路大多是曲折而漫長的。
相比另一作品《惠子的凝視》,主題雖然類近,但執行起來,卻有截然不同的感覺。主角惠子(岸井雪乃飾)本身患有聽障,加上性格內斂,變相對白更少,甚少表達到內心想法。畫面風格也比較昏沉陰暗,多以城市夜晚或殘舊拳館的場景為主。整體氣氛靜寂而幽婉,倒是更能刻劃主角內在的壓抑。角色之間的互動(尤其最後一幕的凝視)拳拳到肉,確實讓惠子跨越障礙,爆發出強韌的生命力。
這次,三宅唱與攝影監督月永雄太再度合作,續用16mm菲林的拍攝手法。不過,《長夜盡頭的微光》的畫面則明亮得多,並且場景多在白天或光線充裕的環境中發生。導演沒有刻意放大病者深夜的奮力掙扎,反而利用城市夜景的空鏡頭,或輔以一段文字,讓觀眾有更大空間去想像那些不見於人前的痛苦。站遠一點來看,那其實也是生命力的另一種模樣。
三宅唱的電影作品傾向輕淡,以從容的節奏切入身心的殘缺或疾病等沉重主題,不僅為旁觀者提供一個充滿同理心的視角,也站在病患的角度實現了一個療癒的願景。我相信,除了醫藥或心理輔導之外,有些電影也同樣具有一定的治療意義,至少能在難眠的午夜降臨前,贈予病者一絲微妙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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