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想像在身亡之後,假若一天有人決定用創作再現你的人生,還原「你」,會怎樣呢?你可能會驚喜於受到重視,另一方面,也害怕到底別人如何訴說自己的故事。即使我們能夠堅持寫日記、拍Vblog,那些留下來的歷史材料,比起真實的生命體驗,畢竟杯水車薪。
看似不能征服的難關,自人類誕生,從口耳相傳、文字傳記,以至影視傳播,就一直以各種形式挑戰這任務。傳記文學、電影發展至今,早已知曉關鍵不單要掌握歷史、捕捉時代精神,更須在沒有記載的留白之處逸出,想像、賦予人物厚實立體的生命。
2023年,諾蘭據傳記改編的電影《奧本海默》正式上映,備受讚譽,登上全球榜房首要名次,也同時引起不少爭議,例如沒有原子彈炸毀廣島和長崎的殘酷畫面、奧本海默作為原子彈之父的政治道德,以及在性愛情節誦讀印度教古典《薄伽梵歌》褻瀆的批評⋯⋯從這些史實的縫隙,我們才能清晰看見諾蘭版「奧本海默」的立體生命。
一:缺席的廣島原爆,無聲的個人餘震
然而,如果要在過去五百年間,挑出最重大、最具代表性的一刻,必定就是1945年7月16日上午5點29分45秒。就在這一秒鐘,一群美國科學家在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引爆了第一顆原子彈。從這時開始,人類不僅有了改變歷史進程的能力,更有了結束歷史進程的能力。 — — 《人類大歷史》哈拉瑞
現代歷史最重要的一刻在哪?不是所謂的世界大戰,許多歷史學家都指出,是在1945年7月16日上午5點29分45秒,在引爆第一顆原子彈之後,國際局面自始翻天覆地的改變。之前我們害怕像納粹、法西斯等國族主義引發戰爭,德國甚至一度擊敗歐洲文明,但在人類知道如何濃縮鈾和鈽,擁有結束一切文明的力量之後,世界的存亡就必須依賴「預防核戰」。
催生這一刻的人,正是奧本海默。哈拉瑞就曾說,如果諾貝爾和平獎一百年才頒發一次,那應該頒給奧本海默以及與他一起研發出原子彈的同事。
因此,談論「奧本海默」的人生,不論從任何角度切入,始終都要藉著原子彈研發作為支撐整棟樓宇的大樑。諾蘭的《奧本海默》亦然,由前段講述他求學階段,原爆後的1954年安全聽證會和施特勞斯1959年的提名聽證會等,都是「曼哈頓計劃」的鋪排及延續。
歷史大事與個人,我們翻閱史書通曉前因後果的全知視角,議論天下判斷對錯,往往忘記身在當下的眾生只具備第一人稱。諾蘭自言首次以第一人稱撰寫劇本,希望更能還原奧本海默的心靈,這也正是為何《奧本海默》沒有美國動用原子彈轟炸廣島、長崎的慘烈畫面,因為原子彈之父根本沒有決定權,不知何時自己的發明會被啟用,缺席現場。
電影一直強調「看見」的重要,就像一眾科學家在阿拉莫戈多的荒原引爆首顆原子彈,在喧嘩的寂靜中升起昏黃色蘑菇雲,強烈白光襲擊眼球之後數分鐘,聲音才隨衝擊波震盪耳膜。在這之前,未曾有人見過原子彈的可怕,也導致了美國連續向日本投放兩顆原子彈的決定,要讓對方感受這股前所未有的威力,展示己方充分掌握這種技術。
在「看見」之後,缺席的存在反而更能引爆我們內心的想像。奧本海默觀測原子彈爆炸,深知這種破壞力之巨大。他發現廣島、長崎遭原爆,出席慶祝勝利的群眾大會,響徹踏腳拍掌鼓舞的噪音時,忽然牆壁開始震動,剎那無聲,強烈白光閃爍的刺眼,年輕女孩的臉如紙皮剝落,地上出現灰黑的人類殘骸,顯示奧本海默縱然沒有目睹日本的慘劇,已感受到死神降臨世上。
原子彈不止摧毀日本,也同時轟炸了奧本海默的內心,餘震不絕。
廣島和平紀念館,展出了原子彈遺留的放射線造成急性輻射綜合症,黑雨污染河流土壤等的歷史。而在電影日本原爆後續的時間線,反覆穿插奧本海默在開討論會、聽證會時,聽見踏腳拍掌,看到閃爍白光,以至在地圖上出現如同和愛因斯坦談話後,雨點打落水面泛起圓紋的原爆波動。
聰明人如奧本海默,全知視角如你我,當然可以說,他眼看德國的納粹主義,親友皆受極權邪惡的國家迫害,以至後來能夠提早結束美日戰爭,減低傷亡,研發原子彈沒有任何錯誤。
諾蘭版的奧本海默,卻告訴我們,能夠在理論上站得住腳,不代表沒有造成傷害,不代表沒有責任要承擔,終止戰爭的必要之惡依然是邪惡。實存世界、心靈的分裂與融合,向來比人類構築的單一理論、想像來得更為複雜。
二:分裂與融合的象徵,知識分子的新典範
很明顥,傅柯所謂的「普遍型知識分子」是以沙特為原型,意指一種自由精神,「普遍事物的代言人」,「以真理和正義掌握者的身份說話」。這曾經是項有意義的事業,但傅柯認為,在今天,普遍性的道德體系已經不能夠對現存的社會和政治問題作出有效的回應。我們需要的是切實深入到問題中去找出具體的應對之策。傅柯堅稱,這是「專才型知識分子」發揮作用的領域,比如教師、工程師、醫生和顧問,這些人「手中掌握著能夠支持國家或者反對國家、滋養生命或者毀壞生命的權力」 — — 這樣的人不是沙特,而是奧本海默。 — — 《Foucault: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Gary Gutting
《奧本海默》初段描述主角想像量子力學的世界,佐以調味者乃奧本海默畢生鍾情的文藝,諸如畢卡索畫作、艾略特《荒原》等,充滿詩意。事實上,他在決定走上科學之路前,曾想過當古典文學家、詩人和畫家,這種人文關懷的傾向,顯然貫穿了他的一生。
奧本海默不止是科學家,他熟讀馬克思厚重的《資本論》及其他著作,是法蘭克福學派新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之一。他面對社會亂局,像德國納粹主義、美國經濟大衰退等,選擇積極入世,用個己的專業學問改變社會,是傅柯敬佩的「專才型知識分子」,不是以前單以理論認知世界的代言人,開啟了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典範。
電影描述奧本海默當上教授,首次為唯一一位學生講述量子力學時,談及我們很常聽到的「波粒二象性」,牛頓的古典物理學指出波動、粒子是二分的,但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後,發現微觀粒子可以同時並存兩種性質,即實存的光,是波也同時是粒的誖論。
弔詭的矛盾命題,如同奧本海默〈科學及其危機札記〉說:「理論與實踐的分離本身就是一種歷史現象。」電影強調一眾科學家在研發原子彈計算過程,發現原子分裂的連鎖效應可能不會終止,隨時毀滅地球。理論的可能性縱然近於零,但在實存世界仍有機會真的出現,兩者的分裂與融合,也只有經由實踐才能揭示真相。
《奧本海默》取核子「分裂與融合」作敘述的結構,除了刻意運用黑白、彩色區別外人觀點和奧本海默觀點,同時具有可供多重詮釋的象徵,其中之一就是上述的理論和現實之分離,必須經由實踐才能重新發現事物的種種,而非純以單一標準、想像排除及簡化人世複雜多元的存在。
正如電影告訴我們,奧本海默能夠比許多共產黨人都了解馬克思主義,參加共產組織的活動結交朋友、情人,經其渠道捐款至西班牙內戰時的救濟團等,他卻從來不是共產黨黨員;奧本海默因為施特勞斯的陷害,美國冷戰時代的麥卡錫主義,反對製造氫彈的立場而被懷疑有國安風險,事實上他卻是真正愛國的知識分子。
美國總統杜魯門接見奧本海默,狠話一句「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這個膽小鬼」,顯示了國家立場與奧本海默的分裂。在這之前,是國家和科學家的融合,同時又是奧本海默與早前研究共產主義,企圖改善社會的自己之分裂,並以共產黨員情人自殺作最強的見證。因此,當國家與奧本海默分裂時,其實回到與當初那個希望經由政治介入社會的自己所融合。
原子彈為世界帶來了威攝理論:相對弱的國家,可以憑藉核武力量阻止另一個更強大的對手入侵。
即使杜魯門再自負地說,我才是最終下決定,雙手沾滿鮮血的人,世人仍然視奧本海默為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善用這種象徵,擔任美國原子能委員會,對核武政策、國家安全都有巨大的威攝力,「手中掌握著能夠支持國家或者反對國家、滋養生命或者毀壞生命的權力」,足以藉大眾的支持阻礙美國研發超級氫彈。
當然,這種威攝畢竟只是象徵。諾蘭大篇幅再現奧本海默在1954年安全聽證會時,他面對無情的國家機器,不對等地為自己一生辯護,那幕質問情人之死的赤身露體,不止揭示了他作為死神的無能為力,更涉及了諾蘭怎樣經由死亡詮釋奧本海默,向我們提出屬於現存世界的警示。
三:生與死的弔詭辯證,警示世界的人文質問
How can I save my little boy
from Oppenheimer’s deadly toy
There is no monopoly of common sense
On either side of the political fence
— — Sting “Russians”
英國音樂家Sting在1985年 — — 正值冷戰高峰時期 — — 出版首張個人專輯“The Deram of the Blue Turtles”,第四首單曲“Russians”,歌詞引用了奧本海默之名:「我如何挽救我的小男孩/不受奧本海默的死亡玩具之害/世上不是只有單一的常理/不論是在政治圍牆的哪一邊」。
Little boy、小男孩,恰是美國投放廣島的原子彈之名。生與死的弔詭並置,在文藝更是源遠流長的共通傳統、比喻,“Russians”將挽救與死亡,小男孩和玩具放在一起,充分發揮了這種對照的張力,也成為冷戰時代少數美國人對軍備競賽的反思。
無獨有偶,諾蘭版的奧本海默,那段刻意逸出歷史縫隙、備受宗教爭議的一幕:奧本海默初次與情人瓊·塔特洛克做愛,她途中起身走向書櫃,抽出「印度三大聖典」之一的《薄伽梵歌》,再騎上他的身體,一邊做愛一邊叫他誦讀,「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亦出現在原子彈首次試爆,奧本海默目睹蘑菇雲昇起之後,不自覺地誦讀此一經文。由此,性愛隱含的生育、繁衍,就連繫了原子彈的毀壞萬物、生靈塗炭。除了最直接的日本核爆傷亡,塔特洛克不也是因為奧本海默要參加曼哈頓計劃,無法抽空相伴而自殺身亡嗎?
但原子彈恰恰是生與死的最佳弔詭辯證,它如同死神降臨,也迫使自此之後,不再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悲劇。換言之,諾蘭刻意安排的性愛情節,是從另一方面肯定了原子彈實際保留許多性命,包括無數個小男孩。
性愛如同死亡,穿透與嚎叫,掙扎和哭泣,法文的高潮 un petite mort 意指小型的死亡。如此接近死亡,卻帶來了下一代的出生。
光既是粒,也是波;原子彈既是死亡,也是存續。這屬於實存世界的弔詭。
根據史實,奧本海默在1965年接受NBC訪問時 — — 過世前兩年,他當時受喉癌折磨 — — 美蘇核武競賽已經完全失控,兩國一心只想研發更強大的核武,他才說出自己所翻譯的經文(原文是「我成為時間,世界的摧毀者」):
「我們知道世界自此就不再一樣了,有的人笑,有的人哭,但大部分的人沉默無言。我想起了印度教古典《薄伽梵歌》,當中毗濕奴在勸說阿周那王子要做自己的本份,為了打動他,毗濕奴變為千手化身,說道:『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我想,我們大家都多多少少是這樣想的。」
奧本海默版的《薄伽梵歌》名言,最直接、常見的詮釋是,他因研發原子彈而深感自責,成為了世界的死神,而世界的毀滅已經無可挽回了。
《薄伽梵歌》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戰士阿周那因為不欲與自己親友作戰,神祇黑天對他開示,展現那死亡、毀滅的力量。那就是說,神明經由呈現死亡的可怕,反過來激勵了戰士繼續作戰的勇氣,完成自己的使命,因為未來不是任何一個人所能掌握,我們唯一可做的,無非活在當下,盡力而為。
實際上,奧本海默是向全世界的人類,向你和我說這些話。在面對死亡,核子戰爭的威脅,他更像黑天,而你我其實是阿周那。死亡已經近在咫尺,毀滅地球的力量隨處可見,才會弔詭地使人類得以維持和平,願意加強合作、溝通和融合,減低分裂。
《奧本海默》的結局,同樣是向你我說話,提出警示世界的人文質問。
電影的愛因斯坦,有如奧本海默的鏡像對照,同樣是開創新領域的科學家,需要為自己的成就負擔後果,到老了會安排一些獎勵補償痛苦⋯⋯與其說奧本海默是先知,先走一步的愛因斯坦,才是真正擔當這個角色。
因此,結局刻意回到奧本海默和愛因斯坦在小湖畔的對話。當先知告訴他,政府日後會拍拍你的背,一切錯誤都會被寬恕後,愛因斯坦轉身離開之際,奧本海默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在首次原子彈試爆時,向他求教的對話。
「當我帶著這些計算來找你時,我們認為核爆可能會引發連鎖反應,從而摧毀整個世界。」
「那又怎樣?」
「我相信我們已經摧毀了世界。」
鏡頭拉近、聚焦在奧本海默的臉龐,閃現一系列現代核彈升空和爆炸,大氣層因連鎖效應燃燒起來,火環迅速吞噬了整個世界⋯⋯最後回到奧本海默直視鏡頭、觀眾,畫面出現有如池塘裡雨滴的爆炸漣漪,和仍然健全的地球。
諾蘭版的奧本海默,和奧本海默版的《薄伽梵歌》一樣,警示的人,始終都是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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