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02年英國廣播公司（BBC）舉辦「最偉大英國人」選舉，溫斯頓‧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高踞榜首。1940年5月希特勒席捲歐陸，英軍在挪威戰役一敗塗地，65歲的邱吉爾走馬接任首相，在國會發表就職演說：「我能奉獻的別無他物，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I have nothing to offer but blood, toil, tears and sweat）。德軍咄咄進逼，30萬英國遠征軍卻奇蹟地從鄧寇克（Dunkirk）全身而退。隨着6月法國淪陷，邱吉爾帶領國民挺過7月英倫空戰，以及9月起歷時8個月的大轟炸，這段獨力抵抗納粹的歷史，借用他另一名句，是他也是不列顛民族最光輝的時刻（This was their finest hour）。2020年「黑命攸關」（Black Lives Matter）運動興起，邱吉爾種族言論被挖出，印度裔記者Mukerjee所著Churchill's Secret War更指控他1943年孟加拉饑荒期間，不獨坐視不理，更以軍需為由把糧食轉運他地，形同種族滅絕。自此西敏寺外邱吉爾像屢遭塗鴉，在抵制政治不正確言論的「取消文化」下，成為拆除雕像訴求的頭號目標。邱吉爾到底是誰？150年前的1874年11月30日，這位公爵後裔誕生於牛津郡布萊尼姆宮，現在是重新認識他的時機。
名相的成長心理史
小溫斯頓在哈羅公學寄宿，聖誕前夕，父母命他留在學校，不要回倫敦過節。這是他寫給母親珍妮（Jennie）的信：
……媽咪，我猜你一定是忙於聖誕宴會了，我只好這樣安慰自己，但我的難過筆墨難以形容。親愛的兒子，小溫。
12至18歲期間，溫斯頓曾給父母寫信76封，對方只回信7次。珍妮是來自美國的社交名媛，據她的日記顯示，小溫斯頓7歲那年她與名流喝下午茶36次，繪畫25次，見孩子卻只有13次。邱吉爾成年後憶述：母親像晚星照耀我，但我只能遙遙地愛她。有說邱吉爾日後視羅斯福為推心置腹的盟友，極力拉攏參戰，與他這一半美國血統不無關係。
父親倫道夫（Randolph）位居財相，以關懷疾苦的「保守黨式民主」自居，演講極盡煽動群眾之能事，小溫斯頓奉他為偶像；後來他要脅首相不遂丟了官，仕途走下坡。溫斯頓在哈羅成績不濟，升大學承父業看來無望，倫道夫只好讓兒子入讀軍校，豈料兒子數學太差，考不上熱門的步兵科，只能加入騎兵，每年多花他200鎊養馬費。他勃然大怒致函兒子：
……你將成為社會渣滓，淪為成千上萬公學廢物之一員，襤褸、寡歡與徒勞的存在物。
年少愛唱反調 銘記保母恩情
溫斯頓是否如此不成器？以公學標準來說，他確非出類拔萃，拉丁文尤其糟糕。他卻因此把心一橫，潛心苦學英語，把莎劇和《金銀島》一股腦兒背誦下來，「我讓日常英語句式深入骨髓，它是多麼高貴的語言」，難怪日後有人說邱吉爾「把英語動員起來，送上戰場」。但這位孩子無疑生性偏執，陶醉在他的玩具士兵世界，在學校屢屢搗蛋，違反校規養了一頭鬥牛犬，公然在校內遛狗，也常與同學發生齟齬。陳之藩名篇《自己的路》記載他捉迷藏軼事：「他不願讓人捉住，而橋的兩端均有人堵住，只有從橋上往下跳了，皮破血流，三天不省人事！」憑這股不服輸的倔性子，難怪納粹所向披靡時，唯獨他揚言「我們決不投降」（We shall never surrender）。
父母疏忽照顧，他唯一倚靠是保母埃佛斯嬸嬸。在哈羅他公然挽着嬸嬸手臂散步，顧盼自豪，無懼同學訕笑，嬸嬸死後仍每年命人打理其墓地。這段主僕情誼，或多或少反映邱吉爾這類老式政治家的臣民觀念。他早年任貿易大臣時，曾致力改善窮人生活，推動最低工資和最高工時，但他絕不是平等主義者。他深受父親民粹風格影響，抱持的是家長式「貴族義務」觀念。為他作傳的曾健士（Roy Jerkins）形容：他並不裝模作樣地扮成了解窮苦階層，而是高高在上地憐憫他們。曾健士是英國戰後最傑出內相，本身是工黨人，對邱吉爾雖敬佩有加，但對其階級限制瞭如指掌。這也解釋了邱吉爾如今被左翼猛烈抨擊的事迹：1926年他任財相期間，為打擊全國罷工，竟親自辦報，操弄民間敵視礦工情緒；後來也抗拒印度自治，質疑當地人管治能力。但話說回來，日後奠下福利國家基礎、倡議成立國民保健署（NHS）的《貝佛里奇報告書》（Beveridge Report），倒是1942年他首相任內通過的。
失敗的前半生
邱吉爾軍校畢業，正值大英帝國東征西伐之時。他不安於下層軍官生活，應徵為戰地記者，哪處有戰事便立馬趕赴前線，發揮文字天賦，報道繪形繪聲。1899年南非波耳戰爭中，其乘搭火車遭敵軍伏擊，他臨急不亂，指揮眾人把翻側車卡搬離軌道，讓車長全速開走火車頭送走傷兵。他自己被俘入獄，但連夜越獄成功，成為英軍這場敗仗裏唯一英雄──此事廣傳，全靠他自己把經歷撰寫成書，他因而聲名大噪；後來他唯一自傳《我的早年生涯》（My Early Life）重述此事，引人入勝似探險小說。他日後的自我推銷手腕，包括親撰《二戰回憶錄》為自己樹立豐碑，在此已見端倪。他也乘着人氣參選國會，邁向子承父業之路，相信倫道夫泉下有知必大跌眼鏡。
但邱吉爾從政之路絕不平坦，史家Robert Rhodes James為他前半生立傳，書名正是《邱吉爾失敗史》（Churchill: A Study in Failure, 1900-1939）。1915年一戰期間，西線陷於膠着，身為海軍大臣的他，力倡只憑新式無畏艦，毋須陸軍協同，便能強行打通達達尼爾海峽（Dardanelles），把鄂圖曼帝國逐出戰爭，直通黑海支援沙俄。誠然構思乃出自屬下，但他天性愛冒險，對新型武器和奇兵突襲着迷不已，因此大力推銷計劃。結果英艦深陷敵方水雷陣，陸軍迫不得已出師支援，卻在加里波利（Gallipoli）登陸時傷亡慘重。邱吉爾被罷免職務，自此「加里波利」成為他異想天開、判斷差勁的代名詞。
1924年他捲土重來，出任財相，本身卻對金融一竅不通（這也是英國內閣制常被譏為業餘之原因）。他受財政部文官壓力，推動英鎊回歸金本位，結果引起通縮，觸發全國罷工。問責矛頭當然指向他本人，報章日夜重提他的一戰劣績。1931年聯合政府上台，他不再獲邀入閣，歷時8年在野歲月裏，他處處與主流唱反調：既力撐「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愛德華八世，又反對印度自治。國人厭戰傾向綏靖，他卻大聲疾呼擴軍防範希特勒，可惜加里波利之咒如影隨形，大眾視他為瘋狂好戰分子，把他的警告視為笑話。
重估二戰功績：學者筆下的邱吉爾
但他這段失敗歲月並非白過。羅伯茨（Andrew Roberts）《邱吉爾：與命運同行》（Churchill: Walking With Destiny）是近年最翔實傳記，作者立場偏右，不無溢美之言，但基本論調還是可取：邱吉爾之偉大在善於汲取教訓，他那歷盡錯誤的65年，是為了天降大任時作好準備。例如達達尼爾之戰，是他恃海軍首長之權、專擅獨斷之過，這教曉了他二戰時特別注重召開聯席會議，讓部隊首腦各抒己見。誠然，他在二戰裏願受羈束，也是形勢比人強之故。像開闢第二戰場之議，他本來對登陸諾曼第興趣缺缺，反而屬意攻希特勒軟肋，從意大利挺進，這既反映他對奇兵戰略的癖好，也是因為「加里波利」使他視登陸為夢魘。不過自1943年德克蘭會議，羅斯福和斯大林主宰了盟軍方向，從那幀著名三巨頭合照，已隱見邱吉爾影響力大不如前。何况從後來盟軍在山地苦戰4個月，才攻克意大利古斯塔夫防線（Gustav Line）看來，邱吉爾不堅持己見才是明智。
史家讚能屈能伸 工黨應學
羅伯茨也花了不少篇幅記述邱吉爾與科學顧問林德曼（Frederick Lindemann）的友誼。邱吉爾不尋常的成長經歷，鑄造了離經叛道的個性，包括對科技的癡迷。在羅氏筆下，邱吉爾受林德曼啟迪，對新武器如坦克、核彈，還有用於諾曼第登陸的人工浮動港，都往往有先見之明。這也許把他神化了，但近日劍橋教授雷諾茲（David Reynolds，名著In Command of History分析邱吉爾1945年輸掉相位後，如何藉《二戰回憶錄》把自己重新「神話化」）在《BBC歷史雜誌》撰文，也不約而同提及邱吉爾沉迷機械玩意，因此對情報部門的匯報很快上手，全力支持破解納粹「謎式密碼機」（Enigma）的ULTRA計劃。當然雷氏不忘提醒讀者，英國自工業革命後傾力開發高科技，才是背後結構因素。
雷諾茲也為偏左《新政治家》雜誌（New Statesman）寫了一篇。他指邱吉爾的鬥牛犬固執形象，常使人忽略他外交上是務實的improviser（隨機應變者）。他不止極力討好羅斯福，以游說美國參戰，更毅然放下意識形態成見，兩次飛莫斯科與斯大林共商大計，抵受後者的冷嘲熱諷。文末提及特朗普當選後外交新形勢，大概是給工黨政府的弦外之音，尤其是把特朗普形容為「反社會者」的外相林德偉（David Lammy）。
雷諾茲和羅伯茨都回應了孟加拉饑荒爭議。雷氏指出，評價歷史人物須置於當時情境（placing in context）：邱吉爾行事無疑以帝國利益為先，對印度人也心存輕蔑，但那是時代的徵候。羅氏翻查大量書信文獻，試圖還原實况：1942年孟加拉風災導致水稻失收，恰逢緬甸為日本所佔，中斷了替代供應，加上印度商人囤積居奇，使災情雪上加霜。邱吉爾確曾拒絕當地總督運糧請求，認為戰時運輸船緊絀，不宜即時調動船隻；待半年後情况許可，始從澳洲運來糧食。他也確實說過「印度人不是唯一捱餓的人」之類難聽的話，但羅氏認為把戰時兩難處境說成種族滅絕，未免失諸偏激。當然這只是一家之說，相信在覺醒思潮下，這樁公案還未了結。
芸芸邱吉爾傳記中，上文提及曾健士的《邱吉爾傳》（Churchill: A Biography）文筆最典雅。曾健士身為政治家，對國家存亡之秋時領袖所需驚人意志，必然深有體會。他說邱吉爾臨急受命時，不止國王和白廳官員對他存偏見，連黨友也不看好他。但在關鍵的兩個月裏，他周旋於失去戰意的國內綏靖派、對英國存敵意的法國投降派，還有猶豫不決的羅斯福總統之間，始終不亢不卑，毫無懼色，精力充沛，還用媲美古希臘戲劇的語言，感染國人精神。曾健士在書末寫道：邱吉爾性格無疑孩子氣，也充滿怪癖，但無論其平生成敗對錯，單憑他的過人天賦與百折不撓，已足以使他成為史上入主唐寧街10號的最偉大人物。
文˙ 潘拔
{ 圖 } 網上圖片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周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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