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月的某個星期日下午,擠擁的銅鑼灣誠品書店吸引了不少假日宅在家中的懶鬼出門。詩人、作家淮遠的經典散文集《懶鬼出門》迎來復刻版,七月才在書展辦過新書發佈會,分享過出門三大守則,如今來到誠品,同樣由作家鄧小樺主持,另邀得詩人廖偉棠作對談,一同分享旅遊的光景與旅行書寫的經驗。
那些年的旅行和拍硬檔
《懶鬼出門》於1991年初印,而淮遠的著作向來印刷數量不多,初版在現時坊間如同珍寶,鄧小樺憶起90年代末大學新設香港文學課,有幸接觸到《素葉文學》,於是在旺角的樂文書屋購得出《懶鬼出門》的初版,甚至在研究院寫過相關論文。然而,當年出國沒得搶免費機票,能像淮遠這樣寫旅行的人,鄧小樺坦言是沒有見過的,唯一可比肩的或是日本比較文學學者四方田犬彥的《旅行之王》,他專寫一些很差勁的旅行經驗,「但淮遠不是旅行失敗者,他選擇的細節是與眾不同的。」
淮遠回憶出版《懶鬼出門》的緣起,需要上溯至樹仁學院新聞系畢業後的三四年。他在1976年到商台工作,時常往返大陸,人工也不多,過了試用期得月薪一千。三年後,港台向他挖角,出價近九千元一個月,他形容是「多到令你怕」,那時才有點餘裕的錢去旅行。淮遠指當年在伊斯坦堡不會見到華人,而他有一本從中學就珍藏至今的地圖集,「我每次想去旅行就隨手翻開一頁,然後就走到那裡,是有點瘋狂的。」
淮遠的首作《鸚鵡韆鞦》出版於1978年,當時還未收錄任何遊記,而是八十年代開始積累,再由素葉出版社出版。他解釋當時素葉「極窮困」,要出版個人著作就只能找印刷公司同事「拍硬檔」用紙頭紙尾免費印出,因此他的著作總是如此稀有。負責此次《懶鬼出門》復刻版的鄧小樺則笑說眼見《懶鬼》在舊書拍賣場價值千金便決意要復刻它,又憶起當年只賣嚴肅文學書的傳奇書店東岸書店還在,而第一代的店長正是廖偉棠。
不寫風景名勝 唔等使的感染力
當時資深編輯許迪鏘拿過一批素葉出版書到東岸書店,其中也有淮遠的《跳虱》,於是廖偉棠笑言像他這些「識貨之人」就會趁近水樓台率先買下,至今仍好好保存在工作室。然而要談論《懶鬼出門》,寫過很多關於淮遠的廖偉棠坦言壓力很大,也因此重讀了一遍,甚至呼應當中〈鬍子與阿爾及爾〉的篇章,把鬍子剃掉。
他指出淮遠的散文有著罕見的敘事方式,其遊記也有違我們的既有認知,「因為那個時代最暢銷的遊記是《文化苦旅》,又或余光中那一類。而美文和遊記向來是難以分割,當然淮遠絕對是反美文的,甚至我可以肯定你把他的遊記去參加文學獎,一定連初選也過不了。」
淮遠的散文令廖偉棠聯想到的不是任何一個散文家,而是以極其簡練的風格著稱的美國短篇小說家瑞蒙.卡佛,「他處理日常的方法,以及他所關注的一些唔等使的細節,讓人慢慢沉陷下去,而那個過程是不動聲息的。看淮遠的書,不會覺得他在推動你,但是你不知不覺就會變成了淮遠。」重讀過《懶鬼出門》的廖偉棠自然也成了淮遠,他形容自己的思維「淮遠化」,當看到一個人不順眼,就想罵他一聲「驢頭」,而這種罵法彷彿重回《水滸傳》的時代,令他覺得淮遠有一種巨大的感染力。
有無感染力,是廖偉棠認為判斷一個真正獨立的作家的標準,但他表示說來慚愧,因為他想起自己的遊記《衣錦夜行》,就知道自己始終是屬於寫美文的人,「為何我會小事化大,而他就總是大事化小?」廖偉棠反思後認為年齡與旅行、寫遊記的心境有緊密關係,他繼而分享自己與淮遠去旅行的相似點:不肯跟人同房,不想被人打擾,擁有可以自己沉靜思考的時間。除此之外,廖偉棠想起以往只會留意名勝古蹟、美的東西、能夠帶來文學聯想的東西,「近這十年我多了留意酒店的床、衛生間、窗戶,雖然我已經很少寫遊記了,但是我仍會拍照,每天我睡過張床之後都會拍照,愈拍愈感到物哀。看那張床的凌亂、痕跡、餘溫未了等等,但當你想把它化成文字的時候,又好像違背了淮遠的準則,如此小事也要抒情。當然淮遠也抒情,但他實在克制得太好。所以如果要談論淮遠的話,其實是會破壞淮遠的,欲辯已忘言,當你想拆解它,就會失去它原有的味道。」
淮遠笑說恐怕自己也拆解不了,但他再思自身的創作經驗,寫得最多的時候就是一個人旅行的時候。他隨身的袋子總是裝滿大大小小的紙張,例如收據,「每當我看到什麼就在街邊站在旁邊記下來,所以如果女朋友在旁,就會有一種無形壓力。晚上回到酒店也不要打擾我,我會整理當日紙張的次序。當時和素葉朋友在星島寫副刊,全盛時期我們有一個輪流寫的專欄,只要我在日記簿裡面抄出來,文字整理一下已經可以交稿。」
遊記常見的風景名勝總是消失於淮遠的散文,他解釋看風景的時間總是耗於與街邊人起衝突,然後為了洩憤而寫作的時間上,他又認為從其他照片早就見過名勝無數次,根本不必刻意親眼目睹。不過,風景名勝有時出現在淮遠的著作封面上,他分享自己有收藏癖,尤其是明信片,有時會用於封面上,就如《懶鬼出門》的復刻版。
無法掩藏的刀鋒 散文的真實性
鄧小樺則認為淮遠的散文有強烈的真實性,強烈到我們平常不敢寫進散文,轉而訴諸於小說。她續說,「有時我們創作未必是基於一些很偉大的感情,而是基於心裡的怨憤,或者一些過不去的坎,但直寫出來可能會很危險,於是我們選擇寫小說。但令人驚訝的是,淮遠敢於把這些東西寫進散文,直接而赤裸,同時他有六七十年代香港的憤怒,那種身處未算開放的社會裡的憤怒,是我們後一代人未曾經歷過的。」
鄧小樺指出其中篇章〈門〉可見淮遠的直率,故事講述淮遠在杭州旅行,吩咐了酒店的服務員翌日早上七時半叫他起床,然而那個「驢頭說話不算數」,甚至一大早就隨便敲兩下門就開門入房換開水。於是淮遠開展他的報復大計,當他覺得服務員快要敲門的時候,突然解開印度麻襯衫的鈕扣,露出胸膛和肚子,再解開睡褲的腰帶,然後慢條斯理地重新綁上。服務員打開門時嚇了一跳,但她仍然不願退去,「只是稍為低著頭,咕嚕了一聲早安,這是十三天來,我頭一回聽見旅館的婆娘說這兩個字。」
廖偉棠笑說從人稱代詞可看出淮遠的愛惡分明,這篇就用上了三個他常用的人稱代詞,分別是驢頭、婊子和婆娘,若然用上「妞兒」的話,就證明那女子「好到不得了,甚至令他有些心動。」當然淮遠並非意在詆譭他人人格或階級,只是意在洩憤。
鄧小樺則回應:「看這種文章的時候很爽,因為其實我們可能都遇過一些不禮貌的人,但我們未必可以那麼冷靜、精準地說出他們有多不禮貌,同時帶有個人的連結和主觀看法。」她笑說若然這種行文放諸於社交媒體,一定會被人猛烈批判,就如某年到京都旅行為某間餐廳寫了一篇負評,卻被一些日本網站攻擊。廖偉棠認為,現今時代的政治正確和凝視的問題令我們不敢直抒其懷,但他認為淮遠並非「凝視」,而是於書中出現多次的動詞「瞪」,「因為他推到極端的時候,反而變成一種文體風格令批評者困惑。」
在分享會尾聲,淮遠解釋選擇遊記作為長時間的寫作類別,因為「小時候很受台灣小說影響,如王文興那群小說家的敘事方式特別有啟發,加上自小很喜歡看電影,便嘗試用上電影的敘事方式。」他指出旅行可以找到很多寫小說的題材,而那些是無法憑空想像的。他說起某年去馬賽,在某個碼頭有兩個吉卜賽女人迎面而來,其中一個女人抱著嬰兒,引人注意的是她露了一邊乳房,目的是掩護令一個女人扒竊。淮遠幽默地說年少的他早已找到防範扒手的方法,只要一直留意扒手的手,對方就會知道不夠你眼快而放棄。
鄧小樺續說淮遠的真實性裡有文學的純粹性,是我們這個年代要去理解的東西,即使「在我們眼中是很離經叛道的東西。」廖偉棠則表示淮遠像警醒小偷一樣,也警醒我們有一些文學陷阱,不要重複別人的說話,而他認為《懶鬼出門》最重要的一篇是〈羅馬大將〉,表面是說任何東西都不能取締麵包在他心中的地位,但淮遠用了曲筆去指涉時代背景。廖偉棠直言:「回看九七前夕的香港文學,老實說是有點遺憾的,很少人承擔得到那衝擊,或者沒有意識到那件事會巨大地改變未來。所以如果我要找九七前一個散文家的感觸,這篇會是代表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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