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無標題,該標題為編輯所擬)
港片年度重頭作《破·地獄》終於要上映了,它找來兩大笑匠出演,卻不搞笑,拍出一部嚴肅正劇,在香港電影業最低沉的時候上映,別具意義。
《破·地獄》無疑是全年最佳港片,即使要跟最近五年其他港片相比,它都並不遜色。疫情至今幾年,較出色或矚目的作品有《飯戲攻心》、《毒舌大狀》都是商業類型作品,其他如《怒火》(2022年金像奬最佳影片)、《給十九歲的我》(2023年最佳影片)跟它比都稍有不如,更別說年輕導演的言志之作,如《白日之下》、《年少日記》了。
《破·地獄》成熟得多了,它由陳茂賢自編自導。陳入行超過二十年了,早年跟隨王晶入行,本是編劇,多寫喜劇。曾北上發展,約十年前在中國大陸遇上谷德昭,二人都寫喜劇,在大陸發展頗感阻滯,谷建議與陳二人一同回港合作,看能做到點甚麼,於是回來了。二人合作過《惡人谷》(2016),不算成功,後來陳轉戰導演,自編自導拍了兩集愛情喜劇《不日成婚》,頗受好評。
兩集《不日成婚》都是傳統港式喜劇:密集式笑料,玩一些本地Gag,瘋狂中有少少感動,最終也是回歸寫感情和家庭,可以見到陳茂賢的訓練屬於老派的。《破·地獄》可以見到一丁點的港片傳統結構,但也有不少新意。
開始寫《破·地獄》,是因為他在開拍《不日成婚2》第一天,就傳來嫲嫲的死訊。他與嫲嫲感情要好。在三年疫情之下,陳茂賢有多個親人去世,他頻頻出入殯儀館,看了很多,也有不少感受。他一度情緒低落,第一版的《破·地獄》(原名《度脫之舞》)是一個相當悲觀的故事,它有多情緒負面,觀眾無法得知。但陳在訪問中透露,演員金燕玲讀了每天都責罵他,一早口頭答應可以演出男主角的黃子華讀到初稿,跟導演說這實在不行,「萬一有人看了這齣戲,跳了下去,我們又怎負擔得起?」
導演是佛教徒,情緒低落時曾找過很多大師詳談,都沒辦法,他只覺得人生夢一場,無論感情多深厚,人生還是會完結,關係的累積,最終只會變成一場空。那為何要開始?過了好一段日子,他漸漸從低俗走出來,一再修改劇本,才有了如今嚴肅但不乏希望的故事。當中的轉折點,是有天母親要進醫院做手術,他頓然感到母子終有一天要分離,這是改不了的事實。那倒不如好好珍惜大家能共聚的日子,是因為這樣,才有了電影裡面的中心思想:「死人要破地獄,生人也要破地獄,因為活人也有很多地獄啊。」
好笑的是,陳在不只一個訪問中透露,電影如此乏缺商業元素,英皇怎會讓他開拍。他說第一次跟公司提出,他說這個故事跟《不日成婚》很相似,都是透過喜劇,去講一個嚴肅題材,監製讓他綠(其實沒有喜劇!)。後來不只一次,讀劇本時都發現裡面笑料不多,也許感到「貨不對辦」,公司又召了他回去,但最後告訴他:「不要緊的,我們照拍。」
開拍前,一直有報道指陳茂賢要拍的是殯葬業,黃子華與許冠文,演的是殯儀界兩個職業:文的是行街(經紀),武的是喃嘸。拍戲的過程,又破天荒借來殯儀館的內部,及東華三院義莊拍攝。大家都以為,它要談的是生死,尤其是死。
但陳茂賢的領悟,是人都死去了,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戲中無疑有大量殯葬場面,但故事的核心,其實是活人的地獄,戲中描寫的,是一個家庭裡父子女三人,互相煎熬這段關係。
黃子華演的道生,本是婚禮策劃師,疫情下失業,被介紹到長生店工作。介紹他的明叔(秦沛)要退休了,他讓道生與文哥(又名Hello文,許冠文飾)拍檔。道生是典型香港經紀,市儈現實,眼中只見到錢,他執掌長生店,馬上進行大改革,勢要增加財路。陳茂賢這麼寫,是要鋪排他跟文哥的衝突,文哥是老派人,他有很多規矩,傳統不能改,習慣不能變,在他眼裡,你們這些人胡來亂搞,不成體統,丟人現眼。文哥兒子阿斌(朱栢康)也是喃嘸佬,但在文哥眼中,不只道生是胡搞瞎搞,他連親生兒子也看不過去。
阿斌實在不爭氣,他在進行儀式時玩手機,做事從不認真,做人沒有原則,他做喃嘸,但其實他心中沒有信仰,因此當兒子要考進名校,老婆表示若填表寫父母是基督徒,可以加分,他馬上答應了。在文哥眼中,斌與道生都是一代不如一代,道德淪亡的代表人物。事實上,他這麼想不是沒有憑據的。
陳茂賢說,他的每一齣電影都有一個英雄,《破·地獄》的英雄是衛詩雅演的文玥。文玥與父親、大哥關係很差,她從事醫護,每天跟急救車出入,見盡生死。在家中三人經常口角,整齣電影寫得最透切、演得最好的也是這三個演員:許冠文演殯葬專業,替死亡超渡的頑固老人;朱栢康演的沒有人生目標,沒有原則,天天混混噩噩過日子的廢中,但演下去,它告訴你為何他會變成這樣,原來當年做喃嘸不是他本意,而是由父親安排入行的;文玥討厭父親的行為,文哥不喜歡碰到女性衣物,在喃嘸的世界裡女人是污穢的,總說:「祖師爺不喜歡」,但原來年小時文玥最崇拜父親,只是成長中發現二人的價值觀(特別是男女)分歧太大。故事裡沒有寫她為何從事急救,但這是否因為與父親有關?
三人都演得好,許冠文近年演鍾孟宏《一路順風》,客串演《風再起時》頗獲好評。《破·地獄》的他更好。以往他演喜劇,戲裡的他演的都是自己,說話速度如炮仗,密集地搞Gag……《破·地獄》的文哥是所有許冠文迷都沒有看過的許冠文,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功夫去創造這角色。他說文哥的角色有參考父親,父親到了他五十多歲,早已名揚天下時跟他說:「你都算係咁啦!」許冠文年輕就成名,他是香港喜劇宗師,算係咁?傳統華人父親總吝嗇讚美,導演陳茂賢剛攜同《破·地獄》到了東京電影節參展,他喜孜孜的告訴父親,只換來一句:「扯!又無奬金!」
《破·地獄》用生死來做序幕,談離別,談家庭羈絆,寫兩代價值衝突,談了傳統vs 現代,當中最顯著的,是寫殯葬界裡(特別是道教喃嘸)視女人為不潔,這與現代男女平權,有很大的洪溝。
文玥因為這樣,與父親不斷衝突,故事漸漸揭開,原來她小時候看父親破地獄,覺得煞是好看,自己想過承傳父親衣砵,但喃嘸界女人不能承傳。到了故事後段,一方面寫文哥長子斌不想做喃嘸卻做了半輩子,女兒想做卻做不了,兄妹之間也有嫌隙。到家裡有事,長兄一聲拜拝就閃人,留下女兒獨自照顧老父。傳統家庭裡,父母偏心兒子,尤其是長子幾乎是定律,但背起家庭重責的,往往是女兒。早陣子大賣的泰國片《全職乖孫》也有近似情節,幾個兒子都在爭家產,爭不到,人就不見了,只留下一文錢也沒有的女兒在照顧母親。
《破·地獄》故事結構寫得好,訊息藏在情節裡,幾乎做到不着痕跡,陳茂賢是箇中高手。全部戲只有三幾段情節安排,讓人有點質疑:這可能嗎?電影英文名叫The Last Dance(改得真好),戲中寫殯葬業男女不公,最後安排文玥上場跳這支舞,是電影的高潮大戲,顧然很符合到戲劇需求,但也是全片最「跳」,節奏及劇力與前大半部戲不同之處,是好是壞,相信上映後會有不同意見。他說過,幾年出入殯儀館,最難聽的說話就是「女人污糟」,他寫戲中這幾段,那種憤怒是躍於大銀幕上的。
也許因為第一稿太悲觀,如今上映的版本,將全齣戲寫離別(死),也安排了結局有生(嬰兒出生),這是較傳統的劇情安排,話也許說得太白,但一定能感動人及傳遞正能量的劇情安排。單純從藝術上看,這樣的安排大可不必,但若能令電影大賣,或只是單純讓普羅觀眾對人生存有希望,也就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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