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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字遊行.巴黎】持手杖寫人間喜劇

虛詞.無形

發布於 07月07日02:53 • 惟得

留言比比皆是,科幻電影般我彷彿墮進智能手機的網絡天地,實情是在巴黎的巴爾扎克故居紀念館,仰觀俯察一面黑色的牆壁,密密麻麻佈滿白色的字句,嘴與舌在我耳際呢喃,七加八還是不夠,最吸睛是王爾德的一句:「巴爾扎克是我們當中最重要的人性文獻雜誌。」不是因為字字珠璣,事實上憑王爾德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脾性,這句話反為顯得平平無奇,金睛火眼,只因為印出來的,是我比較熟悉的英語。當然,這個時勢,互聯網四通八達,不可以用法文是外語做推搪藉口,只要求助谷歌,未必準確,倒可以略知大概。然而我在房間徜徉,黑地白字從一面牆跨到另一面,綿綿無絕期,像怨恨,未曾細詳我已經心力交瘁,策展人似乎也沒有期望我們駐足細讀每一句,這裏擺放巴爾扎克的半身像,那裡用玻璃櫃捧起他的頭像,阻擋我們的視線,我便隨意撿拾一些熟悉的名字:瑪雅安傑盧、紀德、高克多…利奧旨馬萊特的一句明目張膽瞪着我,即管勞駕谷歌,翻譯出來是:「頭大腦壞,住在伯頓街巷一間虛設的樓房,有秘密通道讓他逃避債主。」樹大招風,文壇對於巴爾扎克似乎毀譽參半。

時間是1840至1847年間,地點為巴黎近郊一個村莊,現時我置身所在,巴爾扎克租住五間客房的樓宇,奉送庭院與花園,用的是管家的名義,閃閃縮縮,惹人疑竇。導遊卻極力闢謠,說巴爾扎克只不過想遠離塵囂,幽暗的書房提供一個想像的世界,坐言起行,立刻帶我們進去參觀,扶手椅與寫字桌並不登對,承載他身軀的背墊和坐墊繡有華麗的花飾,伏案的書桌卻蓬頭垢面,彷彿背負着浮華的花都綺夢,面對的卻是貧瘠得可憐的人生,背後與左側有窗,方格玻璃使外面的綠樹和小山谷顯得虛妄,陽光透過窗櫺進來,框住書桌四周,兩邊的圍繩似屬多餘,發光的地毯已經提醒閒人免進,導遊卻說巴爾扎克不喜歡被太陽限制,寧願在晚間寫作,攜帶咖啡杯、一大疊白紙和墨水瓶,埋頭苦幹,早上八時完成初稿,印刷商到來,上一天的手稿已經排印,互相交換,讓巴爾扎克校對,巴爾扎克的作息時間不定,休息一會,體能可以衝刺到晚上六七八時,睡眠四小時,又是新的寫作循環,巴爾扎克維持這個寫作狀態,可以數月甚至數年,他自己就說過:「不停工作是藝術的法則。」卻沒有想到,循環不息過份操勞,到了五十一歲的盛年,寫作生涯便要永遠曳止。

似要闡明他的觀點,導遊又招手喚我們到隔壁的房間,玻璃櫃裡留存一個白瓷咖啡壺,想是巴爾扎克提神的工具,牆壁一排排三四張,盡是巴爾扎克改動過的手稿和排版稿,而且不是眉批,是大幅度的改動,記得薩拉馬戈形容巴爾扎克的校對,顯示他是「改錯和補遺的擁護人。」執迷的程度「令人側目」,真是名不虛傳,他甚至指出巴爾扎克在科技的水中會是一條暢泳的魚,藉著電腦,隨時插入文字,重組句語,顛倒文本,調亂章回,當然,這樣一來,讀者再無從捉摸他的思路,不知道他怎樣幾度迷途,然後找到一個終極的版本,巴爾扎克在1820年間,開始染指新聞行業,希望藉著印刷和出版致富,屢次失敗,令他債台高築,後半生始終不能拆毀,導遊沒說,巴爾扎克不斷改動排版稿,一個章回數度重排,相信是增加成本的一個因素,只為他的認真,成就了可讀性高的文本,財政方面損失,最終的受益人卻是讀者。

導遊幾乎把巴爾扎克說得像閉門造車,他的活動應該不僅限於書房吧?來到第三間陳列室,肖像畫之外,右邊的玻璃櫃,擺放一些日用品,細數就有淺紅色的墨水瓶、夾著他的照片的黑色錢包、一根長長的黃色手杖斜倚在櫃裡,巴爾扎克身高五呎三吋,這根手杖看來比他還高,金色旋紐鑲滿青綠色的小花,扭開來可以藏拙一綹頭髮,時值七十法郎,當時也流行分期付款,巴爾扎克在1834年購入,要經一年光景才完全付清帳單,聽說他與手杖出雙入對,坐在劇院廂座,手杖放到最當眼處,1836年給德爾菲娜.德.吉拉爾丹靈感,寫成中篇《巴爾扎克的手杖》,吉拉爾丹構想手杖可以令物主隱形,悄悄窺伺眾生,簡直是加西亞馬奎斯的前驅,無可置疑,手杖與巴爾扎克把臂同遊,細意觀察各個階層的行藏,不用執筆,巴爾扎克已經持着手杖寫《人間喜劇》。

波蘭版本的《十誡》令我耳目一新,其中一個原因是奇斯洛夫斯基的調兵遣將,譬如《第二誡》的醫生主角,在《第四誡》的電梯會客串現身,不旋踵還加入《第五誡》的計程車司機,聚舊之餘更有預告。奇斯洛夫斯基的電影魔術,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已經有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玩得出神入化。《人間喜劇》有超過二千四百多個角色,起碼有三十多個角色像政壇候選人,穿洲過省在九十五本不很血肉相連的小說裡拉票。出場最多要數尤金.德. 拉斯蒂涅,用二十八出場的次數打破紀錄。巴爾扎克故居紀念館特別開闢一間套房,用深紅絲絨墊底的三個陳列櫃供奉《人間喜劇》,架上擺滿一張張白地黑條紋的木刻畫,旁邊附有角色的名字與出處,方便入心入肺的讀者上前相認,另有一個陳列櫃,擺放角色的袖珍塑像。不顯眼的一個角落,還故意用橙地黃色的英文字,顯淺地介紹《人間喜劇》,受了《但丁神曲》啟迪,這大部頭的寫作是巴爾扎克雄心萬丈的理念,存心追溯一些已被遺亡的風尚歷史,巴爾扎克認為社會與大自然的結構不相伯仲,適宜小心考察,化整為零,《人間喜劇》可以粗分為三部份:「分析研究」帶出高層統治的理論守則,闡釋社會各個階層的分門別類;「哲學研究」試圖識別社會生活的種種風險;「道德研究」提供實例,再細分為六組小說,用不同的場景來鑒別。巴爾扎克約束自己,不用區分動物品種的方法來識別社會人類,小心避免書中的人物流於漫畫化,著筆把每個角色潤飾得獨一無二,巴爾扎克努力擺脫生理上的分野,注入住屋、衣著和家俬的元素來釐定角色的社會地位。在寫給友人的書信,巴爾扎克把《人間喜劇》比作布爾日主教座堂,每段短論有如宏偉建築外牆的一塊磚頭。倒想起《人間喜劇》與電影的另一淵源,小說裡充塞着游離不定的貪婪、情慾、謊言與背叛,更有多名蛇蠍美人一如穿花蝴蝶滿場飛,簡直為荷里活的黑色電影開荒。

《世界百科全書》關於巴爾扎克的紀錄,開首認定他是揭露人與社會的複雜關係,探索環境對人類有深切影響的第一位大作家,三段之後又出爾反爾:「他的風格過份粗野,情節過份糾纏不清,描寫過份繁冗。」三個「過份」,把巴爾扎克打進十八層地獄,平心而論,二十世紀很多作家,比如薩拉馬戈與勞倫斯都尊崇巴爾扎克為開路先鋒。故居紀念館擺設眾多巴爾扎克的頭像,最珍惜羅丹的一尊,在他的刀斧下,巴爾扎克長髮如波浪,鑿痕凸顯他的鼻梁與顴骨,透露旺盛的創作力,石像本來米黃色,經過年月摧殘,銅綠開始自髮間擴散,伸展到左眼和下顎,像圍巾繞過頸項,霎眼間竟像痲瘋病患,回溯我對巴爾扎克的閱讀印象,只覺得他照顧周到,結果安排面面俱到,完全沒有留白的地方讓讀者思考,用後現代的眼光讀巴爾扎克,銅綠就是歲月的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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