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個人要有多熱愛他的職業,才會說要做到至死方休的地步?「你不會聽到有人說『這是第一個香港人畫的Nature封面』。」4年前古生物復原畫師張宗達根據化石照片和學術資料畫了長着「蝙蝠翼」的滑翔恐龍長臂渾元龍,該古生物復原圖登上英國權威學術期刊Nature的封面,那時張宗達才正式入行約兩年。兩年似是很短的時間,實際上他畫古生物已有21年,只因年少輕狂,錯過了一次大好的入行機會,10多年間輾轉做過室內設計、動畫公司,也開過畫室等,2017年才重新接到古生物復原委託,「我就好似揸住條救命稻草咁樣一定要捉實佢唔放」,他甚堅定地說無論收入如何,他早視古生物復原畫師為終生職業,「我諗唔到除咗盲咗、跛咗,咁點解我唔做呢行?做到死都無問題」。
22歲錯失首個入行機會
「你不能把它看成是一個行業,因為我的工作性質就像一個freelancer,一樣要接委託再報價,其實掙到的錢不足以養活一個人。」與一般畫師不同,張宗達接的委託多數是與學術研究有關,包括學者發表有關古生物的論文插圖和博物館展覽品,「那些學者或博物館傾向找合作過、覺得靠譜的畫師」,這種互信的關係是要經年累月慢慢建立。
17年前張宗達錯過了一戰成名的機會,讓他悔恨至今——那年他22歲,委託指示要畫一隻在遼寧西部發現、最早能飛行的哺乳動物遠古翔獸,一向只對恐龍感興趣的他,沒意識到那只古生物在學術上的重要性,一心只想着「又不是找我畫恐龍」,興趣缺缺下沒有用盡全力,只當「普通的插圖」去做,不料除了他,委託人還邀請了當時尚未正式出道的古生物復原畫師趙闖幫忙。最後趙闖畫的復原圖被選用作Nature封面,自此憑藉「第一名中國人畫的插圖成為Nature封面」的名號,趙闖的事業起飛,張宗達才意識到自己沒認真對待專業委託的不成熟,使他跟正式入行的機會失之交臂,餘生抱憾。
「10年間,所有跟恐龍有關的委託,例如做展覽模型、出書,都跟他(趙闖)有關,我什麼都沒有。」沒有委託便沒有收入,他隨之轉行,就這樣一直做着與古生物復原不太相干的工作,直到2017年才重新接到古生物復原圖委託,「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總之你找我畫,我就畫,你叫我畫一幅,我便交兩幅給你挑選」。終在2019年5月9日,張宗達畫的長臂渾元龍(Ambopteryx longibrachium)登上Nature封面,也算是圓夢,但時移世易,沒有人在乎他的成就,不會有關於「這是第一個香港人畫的Nature封面」的宣傳。看到這裏,你或許會覺得他是在乎名成利就的俗人,但他因錯過一次機會,一失足成千古恨,沉寂多年才能正式入行,心中的苦悶非三言兩語能盡訴。苦悶的是那10多年的時間正值他「最青春最有活力」的花樣年華,是為夢想奮鬥、最有衝勁的年紀,他卻為生計做着與興趣無關的事,四處碰壁。這也許是不少現代人的寫照。
現在回想那段經歷,張宗達只是百感交集,一方面懊悔自己沒認真對待那一次委託,一方面感恩「沒有那段經歷的話,我一定不會有只做古生物復原工作的決心」,人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無論順境逆境,也是他人生軌迹的一部分。
復原已滅絕、無近親生物 創作空間較大
張宗達稱得上是香港現時唯一涉足學術領域的古生物復原畫師,他曾為香港科學館、內地多間博物館如浙江自然博物院和深圳博物館、台灣「國立臺灣博物館」和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等製作古生物復原插圖和展品。任誰都沒看過真正的恐龍,除了長篇大論的學術論文,一般人大概只能從電影「侏羅紀公園」系列和恐龍展覽了解牠們模樣。張宗達是如何把不復存在的恐龍重新呈視於大眾眼前呢?觀眾在展廳中看到比例大小一比一的恐龍模型,由原本被框在長方形電腦屏幕裏,經3D打印和組裝,還有上色加工,才有了活力。張宗達坐在自己的電腦桌前,翻看大量學術資料,隔空看着古生物化石的相片,與學者多番討論,才能復原出古生物生前的模樣。「如果是現代已完全滅絕、沒有後代可參考的古生物,創作空間就比較大,但如果現代有牠的近親,就要參考其近親的特徵,再篩走古生物不會出現的特徵。」古生物復原圖從來都不只是根據文字和相片紀錄而憑空想像,背後更涉及演化生物學、比較解剖學和器官相伴原理等。
細節就是一把尺
要認真探究古生物復原,大概給張宗達一千零一夜也說不完,單是說到比較解剖學,他已經滔滔不絕。「有了比較解剖學的概念就可以觸類旁通,例如恐龍是脊椎動物,人類也是脊椎動物,共同特徵是頭之後就是脊椎,都有頸椎、腰椎和尾脊……肩骨可以延伸至前肢,盆骨可以延伸去後肢……」參考人類的肌肉組織,可大概知道恐龍的身體結構是如何、肌肉組織怎分佈,「當然在分類上,恐龍更接近鳥類,參考鳥類會更準確」。判斷到恐龍的結構特徵後,便能推斷牠如何活動。
比起放着不動的恐龍模型和雕塑,人們更喜歡「能看得出動作的」,張宗達便要研究恐龍的活動關節,這些光看學術資料並不夠,通常要有古生物化石才能準確判斷,例如牠其中一節趾關節的完整化石,如果看到牠的腳趾「是某一節特別長,第二、第三節特別短,我便能猜到牠腳趾彎曲時的動作,應是第二和第三節(腳趾)連住彎曲」,能清楚畫出更多細節,確保準確復原。張宗達對於自己復原的古生物造型、細節準確度和精細度,以及逼真程度皆十分執著,儘管他心裏明白參觀者一般不會留意,「把這些細節畫出來後,我想會注意的只有行家,普通人不會在意,但對我來說,這些細節代表的是我夠不夠了解我畫的物種」。這是他判斷自己專業的一把尺。
與恐龍結緣 始於幼稚園
讓人好奇的是,在廣州美術學院主修建築與環境藝術設計系、副修油畫系的張宗達從何習得這些專業知識?「靠自學的,還有請教不同學者」,他苦笑道,「學校不會專門教你如何畫恐龍」。
跟不少學生一樣,他選科時也考慮「前途」,無奈指修讀建築與環境藝術設計系,並不是他個人選擇,「輪不到我選擇,父親認為我不能單純念藝術,至少也要念設計系才有過活的本錢,如果我有得畫恐龍梗係畫」。
古生物復原畫師是一個冷門職業,本地甚至可以說是沒有這個行業,現居英國的張宗達,作為香港少有的古生物復原畫師,坦言「這不是一個主流行業,沒有蓬勃發展的機會」。靠接委託的收入不算穩定,他何以堅持?「大概是我本能上親近大自然,喜歡動物吧,喜歡是沒有理由的。」問他原因,他也不明所以,想了半晌,才想出「信仰」一詞,簡潔有力地表達出古生物復原工作對他的意義。但喜歡大自然和動物,也不代表喜歡畫恐龍吧?他再次停下來沉思,嘀咕着:「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真正的恐龍……」他只依稀記得多年前的幼稚園畢業禮上,有名不相熟的男同學「雞啄唔斷」地如傳教般,不停跟身邊的小伙伴討論恐龍,而他在旁邊聽着聽着便被洗腦,「唔知點解突然撻着我鍾意恐龍個掣,他(那名男同學)就這樣毫無邏輯可言地影響我一生」。
那麼,張宗達復原過的古生物中,他最喜歡哪一個作品?原以為這個問題並不難答,沒想到卻考起他,他思索片刻,只淡言道:「無啊,我的作品還有很多進步空間,沒一個是我完全滿意的。」就連一個對他意義非凡,或者令他印象深刻的,他也說不出來,並非是作品太多,他難以挑選,而是每一個作品對他來說都不夠完美。換個問題問他,「你最喜歡哪一隻恐龍?」他不加思索便回答:「在《侏羅紀公園》出現過的劍龍和腕龍。」然後感嘆牠們雖是不見經傳的恐龍品種,卻也有着令他望而生畏的雄姿。他復原過的古生物當然不止恐龍,還有菊石和其他哺乳類動物,但毋庸置疑的是,恐龍在他心中有着無可替代的地位。
參考大象 畫蜥腳類恐龍皮膚質感
觀看《侏羅紀公園》時,發現背景總是硝煙瀰漫,場景中有恐龍擘大口、追捕獵物,但張宗達筆下的恐龍卻沒有那種殺氣,眼神反而十分柔和,有種可與人類和平共存的感覺。
仔細一想,其實恐龍跟人類一樣也是動物,但坊間有關恐龍的創作,似乎都將牠們塑造成殘暴兇猛的形象,「似是將所有恐龍歸納成同一個模刻出來的模樣,覺得恐龍見到動物就想狩獵」,但恐龍也有分肉食性和草食性,即使是肉食性恐龍也不是無時無刻都在狩獵,張宗達不解道。「我畫的恐龍介於恐龍愛好者跟復原工作者心目中的恐龍形象之間」,他笑稱他復原時會在科學和藝術中取得平衡,指除了要畫出該特定物種才擁有的身體細節,也會「按自己審美思考恐龍製成立體模型後的擺位」,為牠創作姿勢和造型。
要不失真地呈現這些姿勢和造型,他會特意看生態紀錄片,參考不同現代動物的行為與環境的關係,繪畫合乎常理的插圖背景和恐龍身體輪廓,「例如蜥腳類恐龍的四肢跟大象有少少類似」,便可留意大象郁動時的皮膚摺紋,畫出蜥腳類恐龍的四肢皮膚該有的質感。他又會參考動物的肌肉圖、學術資料中恐龍的頂視圖和側視圖,務求作品合乎真實比例。張宗達要求自己畫得生動吸引之餘,也要逼真,只因大眾心中恐龍的模樣,某程度上受古生物復原畫師的作品影響,「不能只抱持藝術創作的心態,更要有向公眾傳達科學信息的態度」。
文˙ 姚超雯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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