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很多咖啡館,日語中可以分為兩種「Café」與「喫茶店」(kissaten)。前者像星巴克那種店鋪,輕鬆、時尚、愜意,又有適當的情調,而喫茶店這個詞給人的印象是一家老鋪或不起眼的小店,通常由一個老闆/老闆娘或一對夫妻運營,可以抽菸,提供並不時尚的輕食,如吐司、布丁或義大利麵。對我個人來說,這兩者的區分更加簡單:帶個筆記型電腦查資料打打字也不會被別人翻白眼,那這家屬於Café;而一家喫茶店的歷史一般比電腦長,根本沒考慮客人需要電源的可能性,咖啡桌也很小,頂多足夠放一杯咖啡、一包香菸或一本文庫本。也不礙事,因為來喫茶店的目的就是喝咖啡、聊天、看報、發呆,或者是與店主閒聊兩句。
發現這家喫茶店全靠偶然。首先它是在一棟非常不起眼的水泥樓的二樓,雖然在玻璃窗上貼有喫茶店的名字,但玻璃窗上布滿灰塵,絕不是很能吸引人的樣子,甚至讓人猜不出這家店還開不開。
幾年前我還在北京常住, 有一次回國,本來準備在父母家寫稿,結果發現家裡的誘惑太多,母親拚命買好吃的給我,房間裡有太多讓人懷舊的書和照片,一翻開就是幾個小時,讓人無法集中精力,我便決定在東京的一家廉價酒店住一週。酒店位於東京的最東邊荒川區,在JR南千住站附近。
南千住站離淺草不遠,走到淺草寺的路上會經過山谷地區,是東京最出名的宿街(Doya-gai),就是短工工人聚集處。這裡的日薪體力勞工們曾修建高樓大廈、馬路與橋梁,為日本經濟的高速發展做出貢獻,如今他們又逃不過老齡化,現在整個山谷已經失去了過去擁有的活力和精神。淺草寺所在的東京都台東區還有個地方叫吉原(Yoshiwara),是曾經的日本第一花街、江戶時代公開許可的妓院集中地,這個傳統到現在也沒有消失,這一帶風俗店的招牌林立,還有一股妖豔之氣。不過說回南千住站所在的荒川區,因為地價比較便宜、交通方便,如今已經成為廉價酒店的聚集地,疫情之前吸引了蠻多海外年輕背包客。
我所住的酒店是韓國人開的,價廉物美,走幾步路就有一家小超市,生活方便。下午出去買東西,發現隔壁一棟水泥樓,第一層是頗有昭和風格的服裝店,以工作衣、手套、襪子和防寒大衣為主,一看就是體力勞動者的專用店,但款式有些過時,玻璃窗裡的襯衫積了少許灰。二樓的玻璃窗外貼有店名「金星堂咖啡」,但通往二樓的玻璃門是關著的。我沒抱太大希望,向正打瞌睡的服裝店主人詢問:「請問,二樓的喫茶店還開著嗎?」
主人大概六十多歲,有少許白頭髮,體形略發福,他瞇著眼睛道:「開著的。不過你得早點來。他八點就關了。」
現在才下午四點不到,於是我繼續問:「您說的八點是晚上還是早上?」主人簡單回了一句「是早上」,但我還是不敢相信。他耐心解釋道:「嗯,早上八點關門。店主凌晨三點多就開門呢,咖啡什麼的做得挺認真的。」
早上八點就關門的喫茶店!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第二天早晨五點多就跑到隔壁的水泥樓。我半信半疑地抬起頭,果然看見二樓的玻璃窗是亮著的,然後視線下移,發現門外有一塊非常老舊的塑膠牌,寫著「OPEN」。我感覺自己還在夢遊,通往二樓的樓梯非常陡,屬於完全沒有「無障礙」意識的昭和舊式建築風格。喫茶店的門是嵌著玻璃窗的一塊木板,透過玻璃,我看到裡面已經有幾位客人,也聽到電視機的聲音。「喲,Irasshai(歡迎)。」推開門的刹那,老闆溫柔的聲音和客人抽菸的菸味撲面而來。店裡有五張小桌子,看來這家咖啡館是老闆一個人在照顧。裡面有兩位上了年紀的男客人喝著咖啡,仔細研究著賽馬報。老闆也是一位白頭髮的老年人,年齡估計七八十歲,瘦長身軀,白色襯衫搭配一條吊帶褲子,衣著雖有些老舊,但筆直的褲線讓雙腿看起來很修長,能看出他對衣著很用心。他腳上還穿著雪駄,樣子特別俊秀。他從吧台椅上慢慢站起來,走到一個小咖啡桌旁邊,情意懇切地為我拉椅子。
我點頭道謝,要了一杯熱咖啡(ホット/hotto),老闆說沒問題,又說道:「要不要給你烤個吐司麵包呢?早餐套餐,加麵包不用錢。」老闆的眼睛對著我溫柔地微笑,我也跟著開心起來,用力點頭。
不知為何,從這一刻起我們就變成朋友了。店裡的客人稍多起來,他們進門先跟老闆相互打招呼,老闆給客人倒杯水,走回吧台開始烤吐司,看來都是常客。這些客人六點過後開始一個個離開咖啡館,沒到六點半他們都散了,老闆給自己倒杯咖啡,和我閒聊幾句,是不是來東京觀光呢,住哪兒呀,做什麼的。我一一回答,老闆靜靜地啜飲咖啡,我也問了他幾個問題,比如這家咖啡館為什麼開得這麼早。
原來,咖啡館的營業時間和當地的生活節奏有關係。金星堂的常客都是居住在附近的體力勞動者,他們早晨五六點在這附近集合,乘坐雇主派來的麵包車一路奔至幾十公里外的千葉縣或神奈川縣,有時候會更遠。他們居住的空間都比較小,稍微一走動可能會打攪別人,所以去幹活之前一般都在外面解決早餐,空間舒適也自由自在,金星堂算是這一帶唯一能夠滿足他們需求的地方。
「以前開門時間是凌晨四點,後來有一個冬天來了三個男人,我認得出是來過這裡吃早餐的。他們說平時工作的地點比較遠,麵包車四點鐘就開過來,所以想讓我三點半開門,這樣可以一邊喝咖啡一邊等車。我說三點半是可以的,但不希望是三天的熱度,來幾天就不來了。他們認真點頭說肯定沒問題。之後我三點一刻開門,他們也非常守約,每天過來喝咖啡。」
今天我看到的幾位客人到五點多還悠哉地喝咖啡,他們難道不上班嗎?老闆解釋說,他們今天不上班,他們看的賽馬報,除了刊登賽馬資訊外還有求職資訊欄目,方便尋找「日雇(日薪)」的工作。這一帶的勞動者一般工作三天休息一天,住的地方一天七百日元左右(台幣一百五十元),一個房間由六個人合租。臥鋪有三層,下鋪的方便去上廁所,所以要七百五十日元,最便宜的是上鋪,六百三十日元。他們每月初付清住宿費後,其他就不管了,手裡有多少就賭多少。
老闆做的咖啡確實很好喝,他每天在店裡磨豆,然後用美國進口的滴漏式機器來煮咖啡,咖啡豆是日本傳統的深度烘焙,酸中帶苦,香氣皆佳。有一次他悄悄地跟我說,那是從東京一家百年老鋪供應商買來的咖啡豆,老闆自己指定咖啡豆的拼配比例。「你別小看我這家店裡的勞動者,哪裡需要人手他們就去哪裡,走遍了日本各地,也嘗過當地各種各樣的咖啡。他們很懂咖啡,所以不管是咖啡豆的品質或拼配比例都不能馬虎,稍微有變化他們都喝得出來。」
那天我們聊到八點左右,隨後的幾次拜訪中還交換了手機號碼(那時候還用功能型手機)。老闆的名字叫大澤功(Ōsawa Isao),大澤先生囑咐我以後不用來那麼早,他一般都在家裡,有時間隨時過去,提前打電話就行。回北京之前我從機場打電話給他,他說記得下次回國要過來喝咖啡。
季節交替,有一個初夏的上午我又去金星堂,這次從父母家趕過來,時間接近八點,大澤先生說現在有了冰咖啡,要不要試一試。冰咖啡是他親自沖的,豆子也是冰咖啡專用,降低酸味和苦味。平時我喜歡喝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但按大澤先生的建議試了一杯微甜的冰咖啡,甜味和咖啡本身的苦味特別搭,解渴又提神。「真好喝!」我一邊喝一邊不停地誇讚他的冰咖啡,待到我喝到一半,聽大澤先生在吧台後面說起一位客人的故事。
「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五十多歲的漢子呀,常來這裡喝咖啡,後來突然不來了。我也沒多想,因為這裡的客人就是這樣嘛,這個月住東京,下個月到九州,哪兒有工作就到哪兒,所以我以為他或許到北海道那些遠的地方去了。
沒想到,有一天我在店裡接到一個電話,是他打來的,說是住院了。我問他在哪家醫院,他說是『秋津』。我一聽就明白了,他患了癌症。山谷這邊領取『生活保護費』的人,若查出癌症就被送到秋津的一家醫院。他接著說想請我幫個忙,我就想啊,那肯定是想借錢,我當場下了決心說一聲『好』。聽我說完他就笑了,說你這個人也太好了,還沒說到底是什麼忙就先答應了。然後他說想喝我做的冰咖啡。」
大澤先生一口答應,第二天上午就去買保溫瓶,大容量,以保證製冷六個小時,回到店裡裝了六杯份量的冰咖啡,下午坐電車去找這位客人。這位中年男性看到大澤先生非常高興,邊聊邊喝就把保溫瓶裡的冰咖啡喝光了,然後把瓶子還給他。大澤先生正要告辭時卻被護理師叫住,原來這位病人沒有家屬,護理師也不知所措,今天好不容易有人來探望。護理師把大澤先生帶到大夫的辦公室,他被告知,這位客人的生命最多僅剩一週。
金星堂的吧台邊上有一台舊式小電視機,只要有人在,這個電視機一直開著。大澤先生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小,口氣淡淡地說道:「醫生算得很準,聽說後來第五天,他就過世了。」可能因為是多年前的事,我在大澤先生的臉上沒有看出特別悲傷的樣子,或許他已見過很多類似的人和事。反而他在我眼中看出惻隱之心,用一種開導的口氣跟我說:「他其實沒什麼可掛念的,愛情的羈絆、情面的障礙,都沒有。想睡覺就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也是一種活法。別可憐他。」
他接著說,沒有家屬的民眾去世了,會由政府出面處理後事。焚化方法有不同種類,一般花費約在二十萬日元,火力足夠,三分鐘即可燒完,留下的骨灰也很完整、好看。而政府只能出最低費用,大概五六千日元,因為火力不足,花很長時間方可燒完,最後骨灰都變成一堆沙子。山谷有一家低價集體住宅,主人是大澤先生的朋友,那裡已經堆了三十多個陶瓷小壺,裝著沒人接走的「無緣」骨灰。「很多工人沒有存款,他們死了兄弟姐妹都不理。偶爾有人留下一筆存款,親戚在電話裡一說這事兒,不管住多遠都會跑過來。這確實讓人感到心寒,但現實就是這樣的。」(推薦閱讀:勞保最高級距45800元繳30年,退休還是不夠用!達人教1招提早財富自由,老後沒工作也不愁吃穿)
*作者吉井忍Yoshii Shinobu,日籍華語作家,畢業於日本國際基督教大學國際關係專業。曾在成都留學,法國南部務農,輾轉亞洲各地任新聞編輯。本文選自作者作《東京八平米》(印刻文學)。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