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多起職場霸凌事件接連曝光,情節嚴重的甚至已觸及刑事訴訟,可見這已非少數個案,而是一個遍及各行各業的結構性問題。我們訪問了許多受害者,他們曾面對情緒化的主管、長期的冷暴力、無法反抗的屈辱感,有人還被迫放棄夢想、遠走他鄉。究竟我們的職場環境出了什麼問題?政府或企業設立的申訴機制,真的能為受害者撐起保護傘嗎?
熱情消磨殆盡 職場霸凌如何摧毀一個人的夢想
李小姐:『(原音)他不是罵的,他就是一早來,開始裝模作樣,生氣啊,摔東西啊,擺態這樣子,然後跟你講說你的腳本寫得很爛,然後直接拿腳本打你臉,他就直接砸到我臉上。』
在職場工作約17年的李小姐提到剛出社會時,對電視節目充滿興趣,擅長剪輯的她選擇了一家小型製作公司當作職場起點,沒想到因為公司小,一個人要當好幾個人用,明明是應徵剪接師,卻被叫去寫腳本,甚至還要兼企劃,薪水扣除勞健保後不到新台幣兩萬元,還要忍受情緒失控的主管。
李小姐:『(原音)那時候就有點傻眼,然後想說這是什麼狀況,可能我當時也是很呆,就很粗線條,我就覺得,我到底哪裡寫得不對,反而是在檢討我自己哪裡沒有寫好這樣。』
由於才剛踏入職場,李小姐認為,至少要在一家公司待滿一年,之後換工作才不會被說是「草莓族」,他不斷告訴自己,這些不合理的要求就當是在磨練,於是待了一年多才轉職,沒想到又遇到奇怪的老闆,這次的受害者,變成同事。李小姐:『(原音)反正同事只要被他叫去罵,大家都是喔天啊,要去了,那種要去送死的感覺。我聽到其他同事被罵的狀況就是,她會罵一些很難聽的字眼,或者是就直接罵人家破麻,然後或者是罵一罵他拿筆筒去丟人家,我同事真的被丟到。』
提到這份工作,李小姐用「職場鬼故事」來形容,老闆不但會從櫃子拿出小關刀斬文件,時不時就提因果報應、神明在看你這類的話,薪水也常遲發,要員工共體時艱;若有員工要離職,他會製作網站,上面寫著這名員工有多不負責任,並威脅說這樣下間公司就不會用她、她未來找不到工作等,讓員工心生畏懼。李小姐:『(原音)他有花錢去做一個網站,然後去毀謗這個同事,我有同事就被他做一個網站,說這個同事在公司不負責任、挑撥離間怎樣怎樣,你就惹到他,他會花錢做這種事情,然後會警告你。』
這間公司經常被列入健保黑名單,儘管最後因經營不善倒閉,但李小姐對電視節目的熱情也消失殆盡,不願再從事相關行業。
一天工作19小時無加班費 沒有肯定還不斷貶低
現場音:『274號請到4號櫃檯,謝謝。』
黃先生:『(原音)就是除了工時很長以外,大概有一段時間他很喜歡找我,就可能因為我是新人,他覺得要帶我之類的,大概一個禮拜中有兩、三天、可能就晚上11點以後打電話來,然後講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都可以,我最晚是掛完電話已經凌晨1點40幾分。』
在金融業擔任儲備幹部的黃先生,一畢業、當完兵就進入民營銀行工作,因為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他格外珍惜,就算工作繁重、經常要加班,但他從來沒領過加班費。剛開始,主管會在深夜打電話來「指導」他,提醒今天哪邊做得不好,需要改進,他也虛心接受,但後來,隨著工作慢慢上手,主管的「指導」卻絲毫未減。
黃先生:『(原音)他沒有罵你是白痴或者人格上很直接的那種羞辱,我覺得他是比較多是情緒勒索式的罵法就是,我看不到你的上進心,有點貶低你的工作能力這樣子的做法,我發現他永遠不會滿意,就是你永遠不夠努力,你看看誰,你永遠都做不到他的標準,不論你怎麼做;我大概到入職一年以後,比較上手了,自己大概清楚做的事大概是做到哪一個程度,然後就會發現,原來這樣子還是永遠沒辦法滿足這個人,他會打電話來說,你就是沒有上進心,我覺得你都沒有在努力,然後這個長期下來,我就覺得是一個非常大的壓力。』
回想起讓他最委屈的事件是,當時為因應國外時差,他清晨5時就起床辦公,一路忙到凌晨12點,工時超過19個小時,主管竟挑選這天打電話來「指導」,自然話中持續數落他哪邊做不好,還語帶威脅要將他調職。
黃先生:『(原音)我覺得的確對我造成…當下是非常非常不愉快的一個工作體驗這樣子。然後我會做夢,對我的確是做夢,要說自己抗壓性比較差嗎? 但是我覺得壓力很大的時候,我連做夢都會夢到他耶,就是接到他打電話來說,你哪邊做不好、你怎麼了,我夢到他兩次這樣子,這時候才會覺得說,可能真的不行,這個工作就是差不多該停了這樣子。』
黃先生指出,從事這份工作時,他幾乎電腦不離身,只要沒帶電腦,他就會非常焦慮,甚至從來不在上班日約朋友吃飯,擔心隨時有狀況要處理;直到離職後、他選擇到國外打工度假,才開始有找回生活的感覺。他說,在國外領到加班費時,他內心激動不已,覺得他真的可以為這位老闆做牛做馬,但老闆不過就是給了加班費而已。
身為主管卻被孤立架空 喪失自信罹憂鬱症
現場音:『歡迎光臨,喜歡都可以試穿喔!』
陳小姐:『(原音)他可能會直接跳過你,他會說這件事情你做不到,然後去找比你職位低的一些擔當,去跟他們討論事情;他也會透露出、你們以後不用問這位上司,可以直接跟我詢問就好,所以整個狀況就會是,別人也會覺得你沒有能力可以去做到這些事情。在這一個工作的過程上,你就會發現好像有你、沒你、沒有差,你就會開始漸漸的懷疑,自己存在的目的是什麼,然後就會變得越來越沒有自信。』
從事服飾業已12年的陳小姐,對工作兢兢業業,一路從基層員工經過一層層考核、升到店長職位,在經營上深獲公司肯定,但就在遇到這位區經理後一切變了調,底下的員工開始不接受她的指令,明明她是一間店的主管,卻無法對店舖有實質的作為;接著慢慢地,她開始做不了原本駕輕就熟的工作,經過醫師診斷,才發現這些職場中的貶低、架空,竟讓她得了中度憂鬱症。
陳小姐:『(原音)一樣的錯誤在別人的身上發生、跟在我身上發生的時候,他對我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他對我的反應是非常的情緒性,甚至會用非常貶低的語言去告訴你,他覺得你能力不足,甚至他覺得你做不到,用這樣的語言,長期對我溝通,那我漸漸的才發現到,自己變得越來越沒有自信。我將這樣的故事跟經驗去跟醫生、就是比較專業的人士去討論之後,他們就慢慢的告訴我,其實這就算是一種言語跟精神上面的霸凌。』
陳小姐說,剛開始她也懷疑是不是自己能力不足,也想說不要去管區經理的做法,好好做完自己的工作即可,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在秘密客來店舖後,給出超低評價,她身為店長,必須跟公司提出解決方案時,區經理竟直接將責任推給她,並向高層再度強調她的能力有多不足,讓她百口莫辯。
陳小姐:『(原音)當我的上司的上司聽到這些過程、跟我的說明的時候,他只是告訴我,如果你這樣想的話,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想當店長?如果你不想當的話,我覺得你可以現在想一下,他是直接這樣跟我講。所以我會覺得連我直屬的上司他都是這樣對我講,那其實我對這一個組織一定是沒有任何的信任感,因為他們沒有想要瞭解真正的事情的經過,他只是聽了我上司跟他的回報,他對我這個人的想法跟評價就是這麼固定,所以那一天面談完之後,隔天其實我是立刻用寫信的方式,報告我們人資部,說我現在沒有辦法繼續做下去了,我希望可以提離職。』
人資部門在收到訊息後,先是讓陳小姐休了一個月的長假,並將她調離這間分店,她也慢慢恢復過往自信,原本以為跟這位區經理不會再有接觸,未料,還是偶然在一個會議上遇見,讓平靜的心再起波瀾。陳小姐:『(原音)後來我被調離了原單位去一個新的工作,但是那個工作好死不死我又碰到了我的上司,但是在那個場合我又不能發作,所以我整個人是一直在發抖的,然後在那個會議上面其實我是沒有辦法正面去看那個上司,我在那個時刻我才知道,其實一個言語霸凌又或是職場上面的精神霸凌,它對一個人的影響非常大,即使我離開這個人將近四個月的時間 ,沒有跟她一起工作 ,她現在也不是我的直屬上司,但我們只是同在同一個場合,我就會回憶到,甚至把我整個人抽離回到好像我還在跟她一起工作的那個時候,看到她,我還是不由自主的整個人在發抖,然後話也不能好好講,一直結結巴巴的,我覺得這個對我來說是太可怕的一個經驗了。』
始作俑者仍再霸凌人 公司申訴管道失靈
同樣身為店長、也接觸過這位區經理的徐小姐一同受訪時指出,「這位區經理持續在霸凌底下的同仁」,最近還有位同事在別的店舖已經被指定要升店長,但到她店舖工作後3個月就離職了,而且整個人的狀態就跟陳小姐如出一轍。
徐小姐:『(原音)就是在那個主管、那樣子的工作狀態之下,在他底下在這三到四年內,至少已知的、至少有四位,已經都是店長、或者是副店長等級的人,因為他的關係而離職,去看身心科的有兩位,然後有一位是因為壓力大到也是身體出狀況,甚至曾經在公司裡面昏倒,然後昏倒了一陣子之後才被發現,那個人後來去休息一段時間之後請調回中南部。』
面對這些不合理的工作環境,究竟跟更高層主管、或是企業內部的申訴管道有沒有用呢?為何霸凌者可以如何橫行呢?
黃先生:『(原音)我覺得他們更高層的主管不可能不知道,對我而言,越級向上反映,我覺得是很困難一件事,首先你越級向上反映,你的主管一定會知道有人去反映,而且他可能大概會知道是你去反映的,然後越級反映的主管會多看重這件事情?我不覺得這樣可以解決。』
陳小姐:『(原音)我真的就是運氣比較好的,就是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被認可、被理解的狀況,可是像其他的店長,他們可能就沒有運氣這麼好;人資擔當的長官說,我們今天是來工作沒有來做菩薩的,所以這些他們覺得績效不好的人,就是趕快讓他們簽一件離職單、離開就好。』
徐小姐:『(原音)根本沒有人敢用公司的那個申訴熱線,因為你拿不出證據來,然後過往那個申訴熱線、因為它很常被某些同事用來作為報復的手段,所以其實公司很多時候對於那樣子的申訴,往往都會比較偏向的是就是稍微調查,然後就是冷處理,就是草草了事這樣子的結果。』
徐小姐指出,同事也並非不想反抗,他們搜尋了許多法令,發現最重要的是要拿出證據,但實際情況卻很難。『(原音)現在最困難的就是這些東西,其實它很多可能是冷暴力,它是長期累積下來的,甚至是她把你在公司就是孤立這件事情都是長期累積下來,你很難就用一個、兩個事件去舉證這件事情,然後甚至是可能言語上面的這些對你來說造成的壓力,都不是只聽到一句話、兩句話就可以感受到的,所以舉證上面非常困難的狀態之下,你很難跟公司去做申訴,甚至是去跟勞動局做申訴;然後再來就是申訴又必須要先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是沒有問題的,可是這個人是你的直接主管,他今天會這樣對你,他一定會去跟公司做非常多不利於你的所有的評價,你要如何去證明這件事情不是你工作能力有問題?所以這些種種都會導致你其實根本沒有辦法、用任何的申訴方式去保護自己。』
追隨ILO公約 為勞工創造安全職場環境
國際勞工組織(ILO)在2019年時通過第190號暴力與騷擾公約,要求會員國,應尊重、推動及實現每個人均得以享有免遭暴力與騷擾的工作領域,在法律上除了應禁止外,還應提供懲戒措施; 在發生暴力與騷擾事件時,保證能提供有效的檢查及調查,包括透過勞動檢查機構或其他主管機關,希冀能保障全世界勞動者基本人權。
儘管陳小姐已經慢慢走出霸凌陰霾,但聽到仍有同事現在仍面臨同樣情況時,她感到非常後悔、甚至自責,當時為何沒有更積極去跟CEO或是其他部門主管尋求意見。她說:『(原音)其實我一直都相信人性本善,所以我相信可能上司他也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事情,沒有專業的人告訴他,他現在在做的事情是不對的,我覺得也有這種可能性,所以如果真的有一個比較公正的組織、甚至更專業的一些人士,可以去教育我們的話,又或是教會我們大家,怎麼樣去處理這些事情的話,我覺得其實每一間公司都可以獲得很好的人才,那這些人才也可以很安心的,在他們想要的地方長久的工作。我覺得公司一定可以對員工有所要求,但是當這些人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如果不去解決,他們沒有辦法確保一個職場是可以健康的時候 ,其實我覺得公司要負責任。』
職場霸凌不是新鮮話題,但過去就像「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這句西方諺語一般,問題龐大、顯而易見,卻因難以解決、常被忽略或刻意迴避。這種無形卻深刻的傷害,讓無數受害者承受精神壓力,這些真實案例更揭露了一個殘酷現實,公司申訴管道失靈,外部舉證環節困難重重,導致施暴者繼續肆無忌憚,這些原本應該保障工作者的制度,反而成了沉默的推手,受害者的聲音何時能真正被聽見?
在職場成為夢想的墳場前,我們是否該重新檢視那些貌似存在的「保護機制」?我國自詡人權立國,但或許不只是要符合國際勞工組織的標準,我們更需要一場實質的改革,為每一位努力打拼的人營造真正安全且有尊嚴的工作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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