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紀,清皇室著迷於一種獨特的玩具。乾隆帝、諸王與其親屬委託並收集名為「多寶格」的漆盒,有的小到可置於膝上,有的則大到只能穩穩擺在桌上。這些盒子都配有抽屜,通常有數十個,有些抽屜只有主人才知道其中機關。抽屜中放著各式微縮物:玉器、象牙、掐絲珐瑯、奇石、珠寶,袖珍筆墨、袖珍書畫,以及鏡子。每個物件都擺放在量身訂製的容器之中。整組多寶格可以打開,展開在一張大地毯上,也可以闔上,摺疊進一個枕頭下。
有些多寶格裝有珍玩,譬如一幅比現代撲克牌還小的主人畫像,此袖珍畫像還會配上同樣尺寸的玻璃片,上頭繪有服飾與髮型,只要置於畫像之上,主人就可以看到自己身著唐代官員、明代將軍、宋代大臣或道士、隱士的服飾。多寶格是大清對明代傳統的扭曲。在之前的朝代,學者用盒子來放置並攜帶自己需要的真實物件,像是全尺寸筆墨紙硯、臂擱等。
這些盒子看起來很類似學者與工人都會使用的分隔式便當盒。但清代的多寶格受到歐洲「珍奇櫃」風潮的影響:將自然與文化的奇景集中起來加以進行分類、分層,最終目的是要定義何謂奇特。正如所有歐洲的珍奇櫃都是其分類宇宙的中心,每個擁有多寶格的清代王公也都是一個中心,並從其散發出命名與轉化萬物(包括他自己)的能力。這些盒子是普世主義的玩具,皇權將這些物件加以定型、微縮與隔離,進而讓其成為現實。
乾隆一朝的清代藝術,對於以各個媒體再現微縮化的完整世界十分在行。有些表現在建築上,譬如說承德避暑山莊的皇家圓頂高牆之下,就複製了藏傳佛教達賴與班禪喇嘛的住所,抑或是圓明園的夏宮就粗略仿效了特里亞農宮。此種仿製最初可能是從佛教得來的靈感:三維的曼陀羅,標記出一個中心(或中心其中一個物質標記)。
現存最早的形式是盛京的大黑天建築群;此為對五禪那佛(dhyāna意指「靜慮」、「禪定」)寺廟模式的信仰變形,常見於大乘佛教世界,象徵方向、過去與現在,以及佛的等級(最高者位於中心)。盛京的遺跡顯示建築群的占地甚廣,涵蓋景觀與建築,預示許多清代在中國及內蒙的地標。乾隆一朝,盛京建築群自身也被微縮複製在北京紫禁城東側,如此一來,神聖的盛京就被納入帝都的微縮世界中。2傅雷指出,雖然用來定錨盛京四隅的佛教紀念碑地點是由喇嘛所指定的,但城市的規劃則是對明朝首都北京的影射。
身為省會,這座幾乎完全仿造成明帝都的前哨基地,無論最終是否將落入後金汗國的手中,都預期會具備一部分的特質。城市分為內外兩部分,不僅與北京(從我們的視角看來是清帝國的未來)極其雷同,與金朝的過去亦十分相似。申忠一詳細描述了費阿拉的同心圓結構,亦即兩位共治者所居住的內院,與手下部隊有所隔離,士兵及其家眷又以外牆與農民、商人和工人隔開。針對一六七三年熱河(承德)避暑山莊在清代文學中的再現(與實體特徵相對比),傅雷評論道,風水是帝國建築計畫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當風水無法完全藉由景觀與建築本身來實現,亦能在藝術與文學描繪中加以完善。帝國思想打造出理想的形式,然後呈現於帝國之間;可能是因為如此,規模與一些細節皆能不斷協調,讓整個世界都能放入象牙球中,抑或如同在熱河,不僅是帝國的地標,連自然環境都能在園林、宅邸與景觀中呈現。
有的時候,普世主義會縮減成自我參照,將宇宙的完整性精簡為一個完美的相互指涉圓環(如前所述,此為帝國意識形態的必要反射)。乾隆帝在三希堂的珍玩櫃(與其身高相當)裡藏有一幅宋代名畫,畫中是一名學者正在欣賞自己的畫像,乾隆帝命人以自己的面容仿製此畫―堪稱是漆盒內的大型肖像畫與服飾玩具。同樣地,乾隆一朝的品味也較崇尚形式(最接近《盛京賦》對帝國思想的表現形式),而輕視功能;帝國工廠(編按:內務府造辦處)製造的花瓶並非真的花瓶,青銅器並非真的青銅器,劍也並非真的劍,還有許多花卉與蔬菜的仿製品。
乾隆時期的唯心主義應置於其遵循的脈絡之下(不妨這樣翻譯乾隆帝的宗教意識形態,這種唯心主義以完美的再現形式〔容器〕來表述普世的「海洋主義」〔oceanism〕)。順治、康熙與雍正朝的征服政權主要都在強調鞏固征服兵力、延攬新血、培養紀律與特定的忠誠,以及在新征服地區建立管理機制。為達此目的,清廷早期不得不將多種帝國表述同時納入治權,諸如資助出版計畫以顯現對被征服人群的興趣,並從根本上促進帝國文學、繪畫與建築多樣性。證據顯示特別在康雍二朝,最重要的中心思想是鞏固。如下文所論,他們戮力發展成融合性的統治菁英,在各地招徠當地領袖一起參與大清的征服事業。帝國成員的典型表述形式基礎,均是在順治、康熙與雍正時期所奠定。但乾隆朝對這些表述形式的極端操控可謂是空前絕後,永久留存在十八世紀中的大量文學創作與再創作中。
儘管乾隆統治的時間很長,但在其之後,皇權的提煉、聲音與受眾的巧妙搭配,以及相應的超然文化霸權卻沒有被完整流傳下去。前一章曾指出,從西藏民間傳說中汲取的帝國格薩爾贊助傳播至蒙古,為皇權增添了中心性且至高無上的形象。朝廷在十八世紀中葉並未在民間大力推廣格薩爾,以促進蒙古以外對格薩爾的了解,亦沒有刻意將其與皇室相連結。但在嘉慶朝(一七九六至一八二○年)之初,已有六十五座國家資助的關帝廟(其中也奉努爾哈赤為神),遍布甘肅、蒙古、新疆與西藏;雖然當時中國幾乎各地的駐防都建有關帝廟,但多數是靠當地香火所維繫的。而在蒙古、西藏與東北,關帝似乎也進入喇嘛教禱文的儀式中(在當地被稱作北方的佛祖,俱毗羅/毗沙門天)。這明顯就是當地自行套在關帝信仰之上,而非國家特別鼓勵,海西希認為,關帝/努爾哈赤/毗沙門天的混合也是在類似的方式下應運而生:嘉慶年間,蒙古香客前往東北的關帝/努爾哈赤廟時,自然而然會假設格薩爾是戰神融合的一部分,這樣就能解釋,蒙藏二地的關帝/努爾哈赤廟為何會普遍推行格薩爾相關的神祕薩滿儀式。
對研究從乾隆的合璧性表述皇權轉型至規矩更少、更偏好「融合」(套句海西希的話來說)的皇權的史家來說,大格薩爾信仰中的變化至關重要。隨後的嘉慶與道光(一八二一至一八五○年)二朝戮力在努爾哈赤/關帝廟中推行格薩爾信仰;他們在東北與蒙古的廟宇豎立滿漢蒙三語紀念碑,稱「聖格薩爾、關氏汗」,明顯表示格薩爾如今是禮敬皇室並守護其士兵的管道。此時期的皇室明顯意識並歡迎其擴張後的守護神,雍和宮喇嘛寺使用的蒙古卜辭就將關帝/格薩爾合稱為「大聖汗」。至敦珠多傑(Don grub rdo rje,一八二○至一八八二年)時期,將關帝/格薩爾信仰視為佛教的保護力量(遠在北京的清廷早已幾乎失去所有合璧性,並在太平天國期間「儒家化」),直接促進了邊境人民的參與。此種信仰是清代邊境文化的重要發展,很可能是受到十七、十八世紀末多重帝國表述的刺激,其在十九世紀成形,與乾隆朝對隔離、專門化、限制與提煉的偏好形成鮮明對比。
與清初許多發展一樣,帝國軌跡從為征服而鞏固,轉成表述帝國普世性的原型,再到帝制瓦解後,朝廷表述歷經崩解、合併與融合,城市菁英、改革派軍事領袖與焦慮貴族的影響日益提升。(推薦閱讀:觀點投書:歷史玄機?「清德宗」是末二代皇帝,緊接著是…)
*作者柯嬌燕(Pamela Kyle Crossley),現任美國達特茅斯學院(Dartmouth College)歷史學教授,長期研究清史、中亞史、比較歷史和全球史。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半透明鏡:清帝國意識形態下的歷史與身分認同》(八旗文化)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