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常自視為「亞細亞的孤兒」,這不僅是因為台灣長久以來被外來統治者統治的歷史,也因為台灣始終缺乏安全保障。如同榮格心理學中充滿疏離感、不安全感、以及對他人不信任感的孤兒原型,許多台灣人既渴求來自美國這個最重要盟邦的強力安全承諾,台灣社會上卻又充斥著對美國護台決心的懷疑論調。這些有害的論述若不加以遏制,很可能侵蝕台美關係,甚至危及印太區域民主國家間的同盟,而這種情況正是中國等專制國家所樂見的。
疑美論從本質上圍繞著對三個關鍵要素的認知:對美中權力平衡的認知、對美國保衛台灣承諾程度的認知,以及對美國印象的認知。這些認知不僅僅是建立在事實層面上美國究竟比中國強大多少,或者美國對台承諾有多強,也基於認知層面的型塑上。這種認知對提升台灣人的民心士氣以對抗中國冒進行為,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中國會操弄台灣人認知,讓台灣人相信中國必勝、台灣必敗、美國不可靠、統一也不可免。
台灣在美中霸權轉移時懷疑美國是否有能力保衛台灣
中國在舉辦2008年北京奧運,且在全球金融危機後經濟強勢反彈後,一度沈浸在「大國崛起」的榮光之中,並享有傲人的經濟成長。然而根據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23年全球調查,今天仍相信中國將超越美國成為下一個世界霸權的人已經不如十年前來得多。這種想法上的轉變可以歸因於幾個因素:中國不斷老化的人口、意識形態掛帥的經濟政策與效率低落的治理、美國發起的貿易戰及科技制裁、乃至疫情的深遠影響。這些因素都使得中國不斷惡化的經濟情況雪上加霜。
然而上述的皮尤研究中心調查也指出,中國不間斷的軍事擴張持續引發台灣、印太國家、乃至美國的擔憂。於此同時,有關美中可能引發的超級強權衝突,以及世界上出現由中國主導的新國際秩序的理論也不斷浮現。例如艾利森(Graham Allison)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以及白蘭斯(Hal Brands)與貝克利(Michael Beckley)的「盛極而衰強權陷阱」(Peaking Power Trap)即是近年來引發熱議的兩大理論。
艾利森推論,當前的美中競爭一如現代史上許多霸權轉移先例,終將升級為大國衝突。另一方面,白蘭斯與貝克利認為隨著中國國力將達到巔峰,中國成功取代美國霸權的可能性也在消逝當中。照此情勢發展下去,中國可能認為自己有必要在勝算最大的關鍵時刻挑戰美國。無論是「修昔底德陷阱」或是「盛極而衰強權陷阱」,台海戰爭不可避免地將成為中國挑戰美國霸權野心的試金石。
對許多台灣的疑美論者而言,從美國不光彩地撤離阿富汗,乃至美國不願果斷介入烏俄戰爭,都可見美國霸權的沒落。這些事件被詮釋為預示了美國在抗中保台時終將失敗。有論者也指出,美國可能視台灣為一戰略棋子,在中國尚未鞏固世界獨霸地位之前,利用台灣誘使中國發動一場時機不利的台海戰爭,藉此壓制中國。
對美國保台承諾的不信任感
台灣社會非但有著對美國嚇阻中國犯台能力的不確定感,也有著對美國護台承諾的不信任感。這種不信任感部份來自於台灣歷史上被統治者及盟友「拋棄」的經歷,也有部份深植於台灣過去作為殖民地被荷蘭、中國、及日本等外來統治者棄如敝屣的集體記憶。
然而中國國民黨作為台灣的前執政黨,其歷史也在台灣人的集體記憶中塗上濃墨重彩的一頁。自創黨以來,國民黨在中國就不斷在日本、蘇聯、納粹德國、及美國等大國間轉換盟友,以找尋一個更強大且更願意伸出援手的盟友。無論是在抗日戰爭或國共內戰,國民黨與這些外部盟友會因為國民黨的戰略目標與其盟友的政策優先順序有所齟齬,產生政策上的分歧。在1949年國民黨於國共內戰落敗撤退來台後,國民黨及台灣人也都共同目睹了美中關係和緩,進而導致台灣外交孤立的國際情勢劇變。
就台灣民眾看來,美國決定是否保衛台灣更多是基於自身國家利益的考量,較少出於對民主價值堅定不移的承諾。(美聯社)
台灣對美不信任的另一個來源來自美國對台的「戰略模糊」政策。台灣並非美國的條約盟友,台美之間也不像北約成員國般受集體防禦原則約束。美國在1979年與中華民國斷交並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進一步斷絕了台灣爭取成為美國正式盟友的機會。
今日台灣在美國拜登總統不斷確認美國會在中國犯台時給予軍事支持後,似乎得到了美國「堅若磐石」的承諾。然而這樣的承諾仍屬口頭承諾性質,並未具體形成任何正式結盟或實質的軍事部署。美國行之有年的「戰略模糊」可能會持續存在,這也讓台灣人無法徹底掃除對美國是否會兌現對台安全承諾的疑慮。
除了對歷史上台灣被「拋棄」的認知以及美國缺乏對台的「戰略清晰」,美國內部有些代表不同意識形態及利益的個人或團體,他們所提出對美國未來對台政策的說法,也在台灣引起一些疑慮。例如史文(Michael Swaine)等主張美國「緊縮」(retrenchment)或「克制」(restraint)政策的人士,提倡美國應減少對台軍售以降低台海緊張情勢。葛拉瑟(Charles Glaser)甚至曾提出「大交易」(Grand Bargain)構想,建議美國應透過放棄台灣以交換中國放棄軍事擴張。美國前總統川普的孤立主義傾向使其不願明確承諾在當選後會派兵保衛台灣。「粉紅代碼」(Code Pink)等反戰團體則主張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並譴責美國干涉兩岸紛爭。柯伯吉(Elbridge Colby)等學者指出台灣戰備的潛在不足之處,並質疑美國是否應在台灣人自己不全力強化國防時還信守對台安全承諾。此外,在中國有龐大經濟利益,並在華府有影響力的美國商界代表,可能如特斯拉執行長馬斯克(Elon Musk)般大力鼓吹加強美中關係並支持中國統一台灣。
在美國有些討論或者提議雖未形成主流,卻可能在台灣內部引發共鳴;一些有意在台灣社會內部培養對美不信任感者尤其如此。例如所謂「去台化」意指美國可能將台灣先進半導體產業或高技術勞工等高價值資產移轉到美國。其他討論圍繞著美國可能在中國侵台時「毀滅台灣」。這種「毀台論」指稱美國會像利用烏克蘭弱化俄羅斯般,將台灣變成引誘中國過早地發起攻擊的誘餌。從這個角度來看,摧毀台灣或其關鍵產業將可大幅減少中國在奪下台灣後所能攫取的戰略利益。最後,諸如美中簽署「第四公報」,或者美國促成兩岸簽署香港「一國兩制」模式的「中程協議」等關乎台灣最終地位的討論,其實都無涉台灣方面的實質參與或同意,只會引發台灣人對美國的不滿或不信任感。
對美國負面印象的反感
有些論述關乎人們對美國印象的認知,未必與美國對台防禦的承諾相關。然而這些論述仍能加深對美國對台支持既有的疑慮。
舉例而言,反帝國主義論述認為美國在軍事、政治、及經濟等方面剝削台灣利益。美國協助台灣建軍備戰以及台積電在亞利桑那的投資設廠,都體現了美國的帝國主義傾向。
有些台灣的中國民族主義者自視為西方列強所造成的「百年國恥」及中華民族分裂的受害者。他們對美國的反感可以歸因於美國在世界上的優勢地位讓中國在全球的地位持續低落,也讓台灣一直與「祖國」分離。
美國由於在高舉民主人權價值的同時,其國內仍有對少數族群的歧視問題,對外也仍支持威權政權,可能要面對對其「偽善者」的指責。也有批評者認為美國未能身體力行自己所宣揚的原則,例如自我限縮與台灣的交往以對中國威權政權綏靖,又或者其官員據報在台灣選舉中選邊站。
最後,在台灣也有論者提倡台灣不應再作美國附庸,不應再讓美國對台灣外交政策指手劃腳。相關提議可能包括台灣的「戰略自主」、美中之間的「等距外交」、或者台灣宣佈成為「中立國」。
民調中顯示台灣人對美國捍衛民主承諾的質疑
在探討各種可能在台灣社會引發對美國不信任感的論述時,我們也需要深入分析與這些論述相關的長期民調,藉此觀察哪些事件可能影響台灣人對美國承諾的信心。比方台灣人通常會透過美國對其他區域衝突的反應預判美國對台海戰爭的可能反應為何。台灣國家安全調查等民調顯示,過去二十餘年的大部份時間,台灣受訪者中相信美國會在中國侵台時出兵介入的比例約在40%到60%間徘徊。但在去年烏俄戰爭爆發後,台灣民意基金會的調查指出相信美國會出兵護台的受訪者比例從2021年10月的65.0%降至2022年3月的34.5%。此外,中央研究院的美國肖像計劃調查也指出,台灣民眾相信美國是可信賴的國家的比例從2021年的45.3%降至2022年的34.0%。而這段時間正是拜登總統一再重申對台灣防禦的承諾的時候。
台灣對美不信任的另一個來源來自美國對台的「戰略模糊」政策。(美聯社)
我們也可透過民調探索形塑台灣人對美國承諾信任感及不信任感的要素為何。就台灣民眾看來,美國決定是否保衛台灣更多是基於自身國家利益的考量,較少出於對民主價值堅定不移的承諾。根據中央研究院中國印象計劃2019年的調查,大部份台灣人(53.3%)相信美國會出兵護台是因為「台灣在亞太地區的戰略位置重要」。該調查也顯示,「美國總統川普對中國大陸很強硬」(43.5%)、「美國具有軍事優勢可以擊敗中國大陸」(40.1%)、「台灣是美國重要的經濟夥伴」(36.1%)、以及「台灣與美國同樣是民主國家」(36.0%)都是美國決定是否出兵護台的次要原因。相對地,大約三分之一的受訪者(34.2%)相信美國不會出兵護台是因為「美國不會為了保護台灣的民主犧牲自己的利益」。此外,超過四分之一的受訪者認為美國不會出兵幫助台灣,是因為「中國大陸對美國經濟利益的重要性高於台灣」(28.7%)以及「美國總統川普對中國大陸政策的反覆無常」(26.8%)。
揚棄「亞細亞的孤兒」情結
到頭來,我們必須承認要完全根除台灣疑美論的各種要素是相當艱鉅的工程。無論中國有多不可能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獨霸,或者美國對台安全承諾有多強,中國及其在台協力者發動的認知作戰必將持續在台灣社會散播對美國的不信任感。
然而台美都能共同為應對此一議題盡一份力。兩國都應公開承認疑美論的存在,並採取積極作為應處。台灣民眾應認知到台灣的自主及民主生活方式只有在與美國的夥伴關係下才有可能延續;在中國統治下則完全得不到保障。同樣地,美國也需承認捍衛台灣自由對維繫「大美和平」(Pax Americana)至關重要。
如同唐耐心(Nancy Bernkopf Tucker)及葛來儀(Bonnie Glaser)所言,台美經常且公開的高層對話對促進互信十分重要。只要兩國都同意要以具有建設性方式達成共同目標,在政策上有異議實屬正常。兩國都受限於各自的政策優先順序而有不同觀點,是以雙方應經常交流看法,而非淪於片面發號施令。
最後,台灣應努力克服作為「孤兒」的殘存情緒,並承擔自我防衛的責任,無論美國是否會在危急關頭出手相助。烏克蘭給台灣上的一課在於,抵抗侵略的決心與強大盟友的支持都能對侵略者形成有效嚇阻。這樣的決心或許不能保證盟友的即時支援,也無法完全避免敵人輕舉妄動,但這是台灣擺脫被統治及被拋棄的「永劫輪迴」之希望所在。
※本文刊於9月1日《國家利益》(The National Interest)雜誌「The Roots of Taiwanese Skepticism of American Commitment」(連結)。作者為美國台灣觀測站共同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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