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過後,大人、小孩緊接著收心返回各自崗位,上班的上班、開學的開學,但在彰化縣勵志中學,這群同樣是國高中年齡的學生,仍在為昔日的莽撞付出失去自由的代價,這裡沒有「學期」,沒有寒暑,只有少年法庭法官判的「感化教育期」。在這裡的「學生」,每天的課表依據108新課綱安排,但比起跟上學業進度更重要的事,是「經由學校教育矯正不良習性,促其改過自新,適應社會生活」勵志中學網站這樣介紹自己。
勵志中學位於彰化田中,距離彰化高鐵站僅10分鐘車程,前身為彰化少年輔育院,2019年改制為少年矯正學校,有別於高雄明陽中學收的是少年受刑人,勵志中學與桃園敦品中學、新竹誠正中學收容各區域接受感化教育的學生,全校學生人數約300人,是全台收容人數最多,且唯一收女生的矯正學校。
用白話文來說,勵志中學裡的少年們都已經觸法,被判感化教育與社會隔絕,他們在這裡學習,「畢業」的那一天就要重返社會。感化教育期限是3年,多數少年法官都是判1年半至2年4個月,這裡的學生終究會回到社會。這所學校除了讓他們與社會隔絕,還為他們準備了什麼?
製造「斷點」的隔絕 接住少年格格不入的人生
從台北往彰化的高鐵一個小時只有一班,彰化高鐵站出來,開車前往彰化田中,人煙日益稀少轉入田間小路,遠遠走到底看到一座巨大的灰色高牆建築,相較現代校園普遍推動無圍牆政策,以低矮綠圍籬取代高低矮牆,勵志中學圍牆是普通人身高的兩倍高,蛇籠網、鐵柵林立校園各處。
要進入第一層高牆,必須先經過警衛,穿堂第一棟是辦公大樓。但要從校門進到學生活動的校舍空間,要經過行政大樓、戒護區、中央台的三道鐵門,進入戒護區前還得經過個別安檢,手機和危險物品都不能帶入。
和一般公立學校校長室的配備很不同,同樣有著大會議桌和沙發,但吸引人目光的是林家如校長室辦公桌上,四台40幾吋的液晶螢幕高掛在天花板上,螢幕中數十個監視畫面方格,校園每一個角落都一覽無遺。
採訪這日,在第二層學生活動的校園操場區警衛隊與校內矯正人員正在進行防暴演練,準備著隔日的「戒護職能競技大賽」。這項競賽共有 4 個關卡,包括著裝競速、器械使用競技、防暴與施用戒具競技、傷患救護及後送,演練的情境是學生暴動突圍。
隔著鐵柵,正在打掃環境的學生見校長和訪客從旁走過,奮力吼著:「校長好!」
有別於一般學校學生家庭背景、品格差異性大,這裡的學生「同質性」很高。他們因不同觸法行為「詐騙車手、販毒、妨害秩序⋯⋯」進出少年法庭;另外一個同質性,是當回顧起每個人的生命故事時,10多歲的青春年華,幾乎都有一個洞,多數家庭功能都不完整,單親家庭、隔代教養,甚至父母或監護人仍身陷囹圄者所在多有。
14歲就成為未婚媽媽的小小(化名),今年已經18歲,8個月前被判入勵志中學,她在這裡重新學習做媽媽的女兒、做兒子的母親。孩子已經4歲,小小的媽媽每個月會從高雄帶她的孩子來探望2次,在面對面的探視中,她抱著自己的孩子又親又抱,作為一位缺席孩子成長過程的母親,眼角不自覺流下眼淚。
正值高三年紀的小柔(化名),10歲那年親眼看著媽媽因為吸毒、販毒罪狀被警察帶走,媽媽注定要缺席她的人生20年。母女倆「同囚共藜」,疫情期間她們隔著鐵窗視訊接見,眼前體態乾癟的母親卻對她說著喪氣話,小柔不懂自己已經失去媽媽9年,卻又告訴她「我要離開了」,讓小柔多次在勵志中學裡情緒崩潰。
也有人抱著進來可以認識全台灣的人,將這裡視為能展現自己「趴數」(意即身份、份量)的地方,卻也有人把這裡當作避風港,因為觸法被收容進來,才有機會脫離原本困窘的生存環境。因詐欺案被判入勵志中學的阿力(化名)曾向少年法官說「希望可以把我關久一點」,他心裡想著,也許關久一點,失聯已久的父母會來探望他,關久一點,至少在勵志中學裡有人陪伴他,讓他有個「家」。
依據「少年事件處理法」,感化教育期間不得逾三年,換句話說,他們至多就是關三年,感化期滿後,他們終將離開這所學校、復歸社會。但在各類青少年犯罪、曝險少年逞兇鬥狠的社會案件激化下,也讓這群理當應重獲新生的少年,復歸之路顯得顛簸難行。
回歸的艱難一:外頭學校都怕得不得了 「有轉沒有銜」的無奈
去年全國高中校長北區會議上,林家如在臨時動議時舉手:「希望各校校長可以接受從勵志轉出去的孩子」,當下雖獲得如雷掌聲,國教署長彭富源也予以肯定,但現實生活中的困境,卻經常是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林家如坦言,光是被記大過轉學的學生,就經常被學校推來推去,何況是感化學生,現在的轉銜是「有轉沒有銜」,外頭學校怕得不得了,偏見、眼光都帶著刺。
從體制中途離開,再重新回來體制,每個「斷點」都得接的細緻。儘管教育部要求各校「零拒絕」,外頭卻總有手段讓他們知難而退,經常搬上檯面的理由,幾乎都在考驗學生的生存成本,若成本不夠豐厚,無宿舍、無校車、書籍費、服裝費、證照門檻、學分降轉、無特定職業類科、校規嚴,對於可能無家可歸、無經濟後援的孩子都是硬傷。
考驗還不只一樁,願意敞開校門接納這群感化學生的學校,在少子化衝擊下,還得先顧好自己的生計。除了仰賴政府經費生存的公立高中職,與勵志中學相隔約9公里、位在員林市區的私立大慶商工,去年初因財務狀況惡化,遭教育部列為專案輔導學校,改善期至明年2月5日,若未能力挽狂瀾,這所學校恐要熄燈走入歷史,少年們普遍要讀的進修部,也早在前年收攤。
在勵志中學改制前,大慶商工校長蕭益進每週曾定期進入少輔院教學,成為校長之後,就他觀察,少年出校後最大問題是能不能在順利就讀,有時學校確定要收,也已完成轉銜程序,學生最後就是沒來報到,深究背後原因,不外乎脫離學校太久,且出校後已無心讀書、與外界脫節,只好重回「舊朋友」懷抱。「儘管計劃趕不上變化,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子,就什麼都不做,」蕭益進說。
回歸的艱難二:回到正常,卻得直面制度學制的斷裂
順利轉銜出校,也得面臨諸多現實考驗,尤其若是身處在破碎家庭的子女,青春期的煩惱除了讀書,還得先能養活自己。已從勵志中學轉銜回體制內高職,且透過特殊選才申請上大學的小玲(化名)就是一例。
小玲自幼父親過世、媽媽無能力扶養,被社政單位送進安置機構,叛逆期結交了朋友,朋友要求她將閨蜜載去某間宮廟,她照做,最後閨蜜挨揍,她遭閨蜜的家人告上法院,被判進勵志中學執行感化教育。
收容期間,別的少年都有家人接見、給生活金,小玲經常躲在被窩裡看書,靠自己賺獎學金採購生活用品。感化期滿,小玲對學業頗有熱忱,仍有一年半的高中學業待完成,林家如四處請託,終於讓小玲成功轉銜,復歸社會的生活,卻又是困境的開始。
勵志中學的學生每天「來來去去」,有人入學,也有人期滿結業,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回歸校園,卻難接上學年、學期制的斷裂,也經常跟不上學習進度。在這動盪的期間,小玲三不五時接到家人情緒勒索的電話,有時間打工賺錢的暑假,又全拿來補學分,某次林家如接到小玲的電話,只聽她在電話那頭無助地說著「校長,我會記得妳,但我可能讀不下去,我會記得妳,會在一個角落想著妳….」
儘管小玲已從勵志出校,林家如仍陪著小玲去看身心科,陪伴她解決焦慮、睡眠障礙的難題。小玲也喊她「二媽」,後來高職畢業門檻證照僅需3張,她考了6張,並透過特殊選才申請上大學,同時在修教育學程,現在她想從事助人工作,幫助同樣遭遇的司法少年,偶爾也回勵志中學工讀,看看在勵志的這群「爸媽」。但不是每位少年都像小玲有這樣的機會。
回歸的艱難三:108課綱下感化教育轉型的磨合,一所學校、兩對公婆
2019年8月1日,少年輔育院改制為矯正學校,法務部管矯正業務,教育部管教育業務,108課綱全面落地實施,雖有利於讓學生從矯正學校出來後銜接學業,卻也存在各樣的「格格不入」。林家如說,學生在勵志平均會待上1年半,在裡面他們有滿滿的課表,也有定期評量,但像新課綱希望學生製作學習歷程檔案,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項制度在裡頭就是完全不合用。
林家如曾任南投縣國姓國中、魚池國中校長,也曾擔任12年國教總綱宣講種子教師,曾奉新課綱為圭臬,可說是「體制內」的專家。直到她在2021年進入勵志中學以後,才發現社會上真的有「另外一群孩子」,這群孩子已是國中、高中的學齡,卻僅有小四、五的學力程度,給他中學的課綱,他們怎麼可能看得懂?「我們必須謙虛地理解我們的孩子,他們的起點真的不一樣,」林家如說。
勵志中學中,有不少學生從小學高年級,就已經離開學校。林家如說,學生因為無法適應體制而走偏,進入勵志中學後,卻又要孩子依108課綱照辦,光生存都有難題,卻要去談「適性揚才」,有的孩子要養家活口,有的孩子連家都沒有,回歸一般體制,他們不可能七點半就坐在教室早自習,更不可能一整天都在學校好好上課,「想像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阿力自小由外婆撫養,父母從沒來探望,前陣子恰好是他19歲生日,他的願望是「不要在教室裡上課」,因為對工程、建築有興趣,師長們安排他與木板師傅一起在製茶工廠前,搭造一個木作平台,圓了他的小小心願。
採訪這日,他在這塊自己搭造的平台上,拿著吉他自彈自唱《我想有個家》,「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自己輕輕擦/我好羨慕他/受傷後可以回家」阿力滄桑沙啞的嗓音詮釋著這些歌詞,敘說著自己的故事。
回歸的艱難四:一場注定中斷的學習 進修部「學時制」推動受阻
勵志中學是技術型高中,設有電機科、汽車科、美容科、餐飲科、農經科等,每天7節、一週35節課。但不管怎麼學,不管是幾年級進來,感化教育平均就是2年,學習注定會中斷。林家如自上任以來,希望將學校轉型為進修部,引進「學時制」,將原來每天的夜間上課,調整為每週上課3天,每天8節課,較既有每週35節課多出11節空堂。
這11節空堂,林家如想替學生安排其他技術、法治、性別及生命等,或學習其他的技能課程,並在出校前取得高中畢業證書。如此一來,既能習得一技之長,也能降低轉銜失敗的風險,但這項構想到了主管機關手中,僅是「只聞樓梯響」。
但在卡關之餘,勵志中學仍運用新課綱的彈性時段,為學生帶來不一樣的學習。點亮生命教育協會自2017年起進入國內三所矯正中學,帶入情緒教育、生命教育的課程,每週上1至2次,陪伴這群非行少年一起成長。
點亮生命教育協會理事長劉桂光說,生命教育不只是談「生死」,而是要用情境故事,去談人際互動、價值思辨,培養面對挫折的勇氣,「或在某個需要愛的當下,回頭想起原來還有一群老師愛我…」。
協會進入矯正學校授課7個年頭,找了一批生命教育老師備課至今,當被問起這樣做有沒有用?劉桂光坦言「心裡的答案都是沒有用」,但為何要做?他說,「就是因為若不做,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希望能保有一點機會,儘管無法看到孩子變好是因為我們的力量,但若這個孩子有機會變好,是很多力量的總和,我們就不能退場。」
拉不回來的學生,有極高機率再犯,陷入惡性循環,新北市某高中附設國中發生駭人聽聞的割頸案,持刀的少年也曾反覆進出少年觀護所。但根據法律規定,少年觀護所收容時間最長2個月,必要得延長1個月。三個月的時間,能做的教育有限,反覆進出少觀所之後,最終仍鑄下大錯。
看在林家如眼中,這些惡性循環背後有著很多的「不得已」,舉凡校園環境不適應、學習落後、人際適應、經濟困難,都是把這些少年學生推回既有生活圈的原因,不夠細緻的轉銜,過程也可能產生斷裂,讓他們離常軌愈來愈遠。
勵志中學為這些少年荒唐的人生製造斷點,是成為「大人」之前的最後一道防線,拉住不斷往前暴衝的他們。從體制內出身的林家如,在這裏看見一群被原生家庭傷透了心的孩子,她不只是校長,更成為許多少年少女的「二媽」,在她眼裡,孩子不是只有壞的模樣,
「我把他們放在手掌心,讓他們有力量自己飛走,」林家如說。
(責任編輯:劉映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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