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龔建嘉, 柯智元
圖片 : 遠流出版提供
如果問我,酪農家庭最常因為什麼事情起爭執,甚至使孩子最終離家出走?我會回答這兩個字——接班。
牧二代心事誰人知?
二代之所以為二代,正因為沒有經歷到開疆闢土、從零到一的過程,卻要承接已經有所發展的事業,並背負這份事業的未來。他們面臨到的是管理模式的延續、企業文化的銜接,還有熱情、經營目標的改變。以我的觀察,一間牧場正式的接班,普遍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放工作。
第二,放工作,放決策。
第三,放工作,放決策,放財務。
很多養牛的二代,在第一階段,通常都只被算作一份勞動力,對於牧場的事務既沒有話語權,也沒能了解整體的財務狀況。唯有真正走到第二與第三階段,酪農二代或三代才真的可以算是完全進入主導牧場的經營走向。並且在此之前,通常會經歷許多年跨世代的合作。好比有牧場的二代已60多歲,卻還沒有接班。牧場例行的牛隻營養保健品採買、環境修繕、一些瑣碎小事的決策權,仍由年屆九旬的父母一手主導。孩子在他們眼中,依然是不能獨當一面的孩子。
「阿嘉,你能想像這種感覺嗎?」
「爸媽從來沒有把我們當成大人。就算我們都已經大學畢業了。」
20多歲的姐弟倆與我約在便利商店的用餐區,向我吐苦水。有些內心話,他們說只有走出家門,避開二老,才有辦法對我說出口。
「唉⋯⋯」家庭醫師真不是叫假的。從乳牛到人類,大家都希望我們有能力提出解方。
據我的觀察,在牧場裡,父母會安排接班的孩子從小牛開始照顧起。因為小牛是整個牧場茁壯的基礎,看似不需要大量技術與體力,但很需要耐性。只要願意學習這項任務,會獲得很多知識與經驗。因此,平常多半也由牧場裡的女性,如酪農大嫂,或是孩子的媳婦執掌。
在封閉的酪農產業,性別觀念是同樣傳統的。若再加上在地社群的七嘴八舌,親戚鄰里時不時地關切、指點,要處之泰然,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然而,接班畢竟是「家務事」。牽扯到家人的事,局外人真的只能窺知一二,很難以三言兩語講清楚。說到底,兒子就是兒子,爸爸就是爸爸。酪農家庭在某些議題上,確實無法像一般公司那樣討論營運,做到就事論事。
「我不確定能不能與我的爸媽成為同事,或是做到像我在外面公司上班那種理想的上司下屬關係。」這是一些在外頭討過生活的牧二代,對我吐露過的心聲。
「阿嘉,你呢?你有辦法和自己的爸媽一起工作嗎?」真是個好問題,還好我此生不用面對這樣的抉擇。
因為你年輕
小鄭是我很好的朋友,原本在高科技產業上班,後來看著經營牧場的父母走向遲暮,思索許久便決定返鄉,成為了牧二代。毅力驚人的他,全勤參與了不少畜牧研習課程,以教科書等級的認真程度照顧小牛,也逐漸發現自己家裡牧場過去的種種問題,有可能是因為父母在最基礎的營養調控尚有更多優化的空間。小鄭了解更多細節後,便希望換掉一款過去常用的奶粉,而新的奶粉單價相對過往高出許多。
他的爸爸是一位經驗豐富的酪農,鄰里習慣稱呼他為老鄭。「你剛回來,不知道牧場的經營壓力。這種東西,我們是不能隨意亂換的。」
「欸,這不是隨意,是我上課學到的。我們的牛隻長年抵抗力比較差,你沒有想過,有可能就是因為奶粉嗎?」最初,父母講不過兒子,便順著兒子,更改了奶粉的配方。原本以為會順利改善牛隻的抵抗力,沒想到小牛接二連三地患病,甚至死亡,大家都束手無策。
「我之前就講過了。那些專家說的不是真理,你不能全信。」老鄭嘆口氣。
又有一次,小鄭照著學習資料的指標,回頭檢視自家牧場。他覺得牧場乳牛的營養不均衡,有可能是拌料的完全混合飼糧18機器切割牧草的長度不均勻,進而影響牛隻的反芻,所以左思右想,覺得應該投資幾百萬換掉牧場原本老舊的機器。
「又來了。你還是相信那些教授、專家講的,是吧?」
小鄭還是堅持理想,兩人再次為了這件事爭執不下。後來又是老鄭讓步,花了上百萬淘汰老機器,並且換了新的飼料商。結果,乳牛大量下痢,乳量直線墜落。老鄭趕忙找回原本合作的飼料夥伴。只是這次,這位父親並沒有想像中暴怒,而是望著兒子,平靜地吐出一字一句。「你還要相信那些理論多久?直到賠掉整間牧場嗎?」
小鄭告訴我,他陷入了人生最黑暗的時刻。不知為誰而戰,不知為何而戰。他原本篤信的理念,現在已然灰飛煙滅。很奇怪吧?牧場每一個環節,乍看都是問題,拼湊在一起,卻可以順暢運作。就像我們2015年創業的公司,光是站在外面看我們怎麼做事,無論是接單的流程、會議的形式、公司使用的系統等,應該也會覺得有些疑惑,但內部的人似乎都認為那些並非大問題,事實也證明,我們建造出來的做事方式,好像真的可以運轉。
我可以理解老鄭說的:「你用教科書的角度,告訴我每一個環節都是問題,你要我怎麼辦?而且根據結果,也證明了我的做法比起你在外面學的那些大道理,就是比較可行!你到底還要質疑我到什麼時候?為什麼要一直拿我與別人比?」
但我也同時理解在孩子這一方,小鄭如此認真地想要打破過去非正規的現況,學習更多正規模式、驗證他人的成功經驗,是多麼重要的進步過程。
「為什麼要一直拿我與別人比」這句話從一名父親的口中說出,有著莫名的震撼力。當兒子愈講愈多,作爸爸的就愈來愈擔心。選擇不再讓兒子「碰決策」,只因怕有一天自己苦心經營的牧場,被改成四不像。
「阿嘉,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不該出現在牧場。」小鄭面無表情,盯著隔壁剛採收完的休耕田。
過了一陣子,小鄭打算放棄這種衝突,不過並沒有告訴我,他下了一個更堅定的決心——考慮向爸爸提議,未來先貸款,直接向爸爸買下整座牧場,從此全權經營。老鄭當然是搖手拒絕了,希望兒子先練習聽話就好。
我嘆了口氣,拍拍小鄭的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們這一代是7年級生,比起過往的勞動者,更看重工作價值,但這也造成了代溝,畢竟許多長輩當年為求生存,根本沒有「工作價值」這項選擇。一切又回到「父母期待孩子聽話,孩子希望父母放手」的傳統框架裡。其實兩者都沒有對錯,重點在於誰該為這個決定負責──真正的交棒,是讓他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而有時候,我也自問——現在看似完美的想法,20年後,還會不會是完美的想法呢?
作者簡介
龔建嘉(阿嘉)
大動物臨床獸醫師,臺北人,現居雲林。畢業於中興大學獸醫系、臺灣大學獸醫所。為鮮乳坊創辦人、社會企業的實踐者,並持續在臺灣各地的乳牛牧場巡迴出診中。
柯智元
臺北人,畢業於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英國里茲大學傳播研究所。與龔建嘉是從高中就認識的同年好友,多年後一起投入社會企業。曾擔任音樂幕後工作者,現為紀錄片導演。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 《大動物小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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