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聯想—恐慌症的突襲
忍不住問自己,為何有那麼多年怕穿白色衣服,但又覺得他人穿白色很美?或者自己不開白色的車,卻覺得白色的車很好看?
從長遠的人生來看,這其實是小小的不自在,微不足道的事,但對於下定決心要免於恐懼,免於各種不自在的我,「羨慕他人」的感覺一升起,是回頭認識自己很好的切入點,「羨慕」反映了自己的欲望,缺憾、甚至不滿。當我發現自己竟能與白色共處,也不再羨慕他人穿白色衣服時,那對我而言其實是一個大勝利,是大解放,不是小事。
我少有白色的衣服,我媽常誇我姊穿白色好看,總說:「她白色穿也起來」(台語),表示撐得起這個顏色,也就是人與衣服的色調是和諧的,但她從來不曾說我穿白色衣服好看。白色很容易被注意,一舉一動都很明顯被看見,讓人覺得純潔大方,只有端莊優雅的淑女才適合穿。我年紀小,笨拙,吃東西時只注意食物,急著吃,衣服很容易沾到食物的醬汁,要為我清理、洗澡、洗衣的忙碌大人們應該不會自找麻煩讓我穿白色衣服。而且我小時候胖,寬肩、濃眉、大臉,長得像男生,會爆怒爆哭,或許媽媽也不覺得我穿白色好看,只會讓所有的缺點更明顯。
我沒有印象小時候有白色的衣服,長大能自己買衣服之後,也少有。事實上,在上大學之前,我也不太記得我有什麼漂亮的衣服,大部分是接收姊姊們的舊衣。糟糕,又覺得自己像是灰姑娘了。
忽然想起,小學、中學、高中,我們夏天的制服好像都是白襯衫,為何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怎會這樣選擇性記憶,以為我從不穿白色的衣服?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中小學的制服上衣應該是白色沒錯,可能對嚴格制式學校生活排斥,連強迫穿的制服也抗拒,或許我從沒有將學校制服稱為「衣服」,也可能是全校都穿白色,其實就是一種隱藏,不會因為白色曝光度高被看見。我有點訝異,完全不記得我穿了很多年的白色學生制服,我長期以來所認定的一些事實,後來仔細核對,經常不完全正確,總是選擇性地去記憶過往。寫的過程,我經常見識到自己的認知偏執與哀怨自憐。
長期以來的焦慮,沒有安全感,常惡夢驚醒,可能是天生性情使然,也可能諸多外在因素。九歲之前住在農村的外婆家,沒有自來水、沒有瓦斯、要從井裡打水、是資訊封閉的社會。我爸在小鎮開了一家小鐵工廠,剛開始只有一台機器,媽媽說那是用他們婚後多年購置的一小塊田抵押買來的,他自己是老闆兼焊接師父、鐵工、掃地等多重角色,總是忙到三更半夜,家裡五個小孩全靠媽媽照顧,她一個人當然忙不過來,必須動員所有小孩幫忙做家事。年紀越大的小孩,承擔的家事就越重,但是,相對的,在家裡的地位也越高。大姊與大哥在十歲左右應該就已經升任我媽的大將軍,是關鍵的左右手,比起哥姊們的手腳靈活,身體強壯,我永遠是比較不能信賴的助手,我媽不會將重任交給我,或許這也是我少有自信的原因之一。
恐慌症發作的那一晚
這種焦慮沒有自信的感覺,一直持續著,直到出國留學,讀完碩士,又進入博班就讀,感覺自己在世界的頂端,有那麼一段短暫的期間,對自己頗有信心,抬頭挺胸,對未來充滿希望,沒想到生命列車突然進入看不見光點的黑暗隧道。那焦慮已不是單純的內在心理問題,而是對生命無常不可掌控的畏懼,對所愛的人漸漸死去的恐慌無力。
四十六歲那年,我的焦慮達到顛峰,幾乎崩解。那期間發生了兩件讓我情緒相當激動的事,我申請升等副教授受挫,覺得委屈不公以及強烈的沒有安全感,但不久,約不到一個月,讓我更驚嚇的事發生,我爸因感冒引發肺炎,在醫院加護病房緊急插管治療。當時是我進入大學教書的第六年,從私立的技職大學轉到國立大學的第三年,學術以及專業生涯都剛起步不久,戰戰兢兢,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學術界生存,但當我爸病倒,我內外煎熬拉扯,無法安心外出工作,也再次質疑自己的人生是否往想去的方向。
有一個週末,我接了連續兩天台北蓮花基金會義工訓練,這個基金會主要目標是推動安寧善終,勇敢理性柔軟地面對人的生老病死。我帶完一整天團體之後,夜晚一個人住在台北公教人員會館,接到家人電話,爸爸病情又急遽下降,進入加護病房。當天晚上我很緊張無法睡,很擔心他撐不下去,那焦慮程度隨著入夜越來越強烈,好像要停止呼吸,感覺一個人就要死在那飯店小小的單人房裡。
深夜一點多,我勉強下樓,請櫃臺幫我叫計程車載我到最近的醫院急診室,醫師幫我打一針鎮靜劑。我在急診室的窄小病床上睡著,到了深夜三點多醒來,呼吸就正常了,拿了幾包藥,又叫了計程車,深夜回到飯店。那天晚上我爸平安度過,我也倖存,隔日勉強完成我的工作。
台北工作結束回到台中家,我立刻上網搜尋研究前一晚發生的症狀,大概確定是得了恐慌症。恐慌第一次病發,就像是突來的大地震,一時間,身體失去了平衡與自主能力。事實上,也不是完全突發,因為大地震前通常會陸續有小地震,恐慌之前也是會有大大小小的焦慮,震後都會有一連串的小地震,我病發後一週也一樣,一次又一次來襲,大小不等。
不過,人的恐慌症又不全像地震,一般而言,大地震過後,釋放了土地相互擠壓的張力,山川地理位置重新調整之後,就能穩定一段時間。但是,人的恐慌症發作之後,如果畏戰不面對,只會越來越嚴重,讓人魂飛魄散,就如Bill所擔心,靈魂將全面淪陷。
我既害怕又不甘心,努力半輩子,尤其主修發展心理學,也在大學教心理衛生的課程,竟然被恐懼擊倒。恐慌發作時,一股陰風寒意從腳底迅速竄起,侵入全身,身體就像風一樣,飄來飄去沒有重量,像一粒微塵,沒有重心,消失,徹底地消失;意識像小小冰塊,在烈日下快速融化。那一刻,所有的俗世擁有,如學歷、職業頭銜、財產等都幫不上忙,無法將我拉回。
不過,這個「不甘心」與恐怖感,也給我很大的力量,我下定決心,要面對我的害怕,要正面迎戰恐慌症,要近距離地面對、研究、分析、因應我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焦慮。我先到教學醫院家醫科與一位醫師詳談以及做各種身體檢查,確認非其他生理因素引發,醫師開給我一個月的鎮定與安眠藥物,但病發第一週之後,我再也沒有依賴藥物,至今已過了十餘年,這大概就是「生氣」的正向功能吧。
一輩子都在讀書教書,研究這個,研究那個,但是,很少客觀有系統地研究自己,與自己和諧相處,恐慌症給我一個很大的藉口,終於可以心安理得近看自己,盡情地與自己同在,盡情地探索自己。我覺得這與「自戀」是不同的,自戀是某種程度地物化自己,例如被自己的外表、才華、特質、個性所吸引或自豪,但我所認為的「與自己在一起」,是安靜地陪伴,不評價,不侵入地去認識自己、感覺自己、漸漸地靠近自己,是與自己的親密關係。
感覺空虛,也是改變的關鍵時刻
因為曾經對自己很生氣,很失望,很茫然,因此,當你難過地打電話給我,覺得人生空虛,不知何去何從時,我其實覺得有這種感覺也是挺好,雖然不舒服,但卻是改變的關鍵時刻。
所以呢? 我更徹底認真地想,什麼才是此生最重要的? 該怎麼過日子,怎麼生活,才能將自己穩穩安住,才能不慌不亂? 這些問題,一直縈繞在我意識裡,協助我決定生活大小事,重新排列優先順序。我再度去打禪七,每年兩三次閉關禪修。
緊接著幾年,我周圍情境快速變動中,我爸的病情穩住了三個月左右,在家休養,但肺功能衰竭,無法逆轉,最終必須住院仰賴機器呼吸。我很感謝他無論身體再怎麼病痛,都沒有輕言放棄,勇敢堅持到最後。他生病臥床了兩年多,不再能騎摩托車趴趴走忙事業,活躍在他的社交圈裡,我終於有機會好好與他說話,那期間是我一生中與父親最親近親密的時光。
因為父親生病,我升等未通過的痛反而是小事了。幸運的,在得知升等被否決之前已投稿的兩篇論文,幾個月後都通過審查在一級期刊發表,一學期後,我重新申請副教授升等就輕易過關了。升等對我最大的意義是工作有了保障,我不用掛心經濟獨立以及工作穩定性問題,學校有規定,到學校八年內從未升等,就得離開。
工作確保後,我更大步地跟著心、跟著感覺走,更大膽開放,勇敢探索自己,無論是寫論文、寫他人的夢、或寫學生問題,我都會同時寫自己,問自己的感覺是什麼,問自己的位置在哪,自我反思回觀不僅是與自己親近,也經常讓問題更清晰呈現,比較容易發現問題解決出路。寫,幫助我思考,是我的研究方法。
我盡量找時間回家與爸媽相聚,每週至少要回家一次。爸爸離開後,我與兩姊經常一起約好時間回老家陪媽。她們比我更頻繁回家,承擔更多的照顧工作,我每週回去一次,就幫我媽洗腳,用熱水泡腳,然後修剪指甲,我只能做這些枝節末端的小事,像是洗澡的大工程,幾乎是姊姊主責,哥嫂們則承擔更重的日常飲食起居照料。
我們經常在二樓客廳泡茶聊天,大聲談笑,歡樂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沒多久天就黑,姊妹就得各自回家照顧自己的小家庭。我媽經常酸我回老家好像「問豆油」,就是沾醬油的意思,隱喻我只停留一下就離開。我也覺得回家時間太短,離開時,看著她孤單地坐在搖椅上,總是無法大步離開。或者,已經走出家裡大門,坐進駕駛座,啟動引擎,大腦浮現她一個人孤單地在二樓餐桌上,與語言不通的外勞看護一起吃飯的畫面,就很難受。
一個人慢慢開車回台中,望著她還沒中風前,親自掛在駕駛座上方祈求我開車平安的鹿港黑臉媽祖照,眼淚直直流。面對病老、脆弱、憂鬱的母親,我能幫上忙的,就只有一點點,一點點……。
走過十年的狂風暴雨
我爸病逝後四年,二○一四年暑假我媽因痛風的藥物過敏,意外驟逝……。爸媽兩人之間的緣分一定很深很深,一起生活六十年,生養五個小孩,兩人大體火化,正式告別人間居然同月同日。人世間很多重大的巧合,會讓我覺得天地間有某種巨大恆定的運行規律,我們能改變的其實有限,只能盡全力地去珍惜每一天。媽媽走得突然,我至今仍無法寫、無法近看那段日子,只要稍微想到,就情緒激動,鼻酸淚下,什麼也看不清楚。
此刻還能看見的畫面,是深夜十二點多,我與兩姊搭著大哥車,從台中榮總跟著救護車回家,二哥留守在救護車裡陪媽媽,因救護車速度遠比大哥的車快許多,當我們到家時,救護車已經離開,我看到你跪在和室,用手按著阿嬤的頸部,勇敢無懼、悲傷卻沉穩,我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後來才知道隨救護車照顧的護士要求一位家人協助拔管後的傷口止血,你自願擔當這工作。那一刻,我很敬佩你,也很感謝你。當時你才剛大學畢業一個月,已經在法院上班當社工,這也讓我更敬佩社會工作這專業。
擔心父母與所愛的人死亡,是人生極大的恐懼。我回台灣工作兩年後,C在一個週六中午下班後在家午睡,當時規定週六上半天班,他母親黃昏時去叫他起床吃晚餐,但發現他已經沒呼吸。前一晚深夜我與C才在電話聊了將近一小時,怎麼隔天說走就走?接到他妹妹電話通知我的當下,我崩潰無法承受……。告別式那天,我開車載著C的母親、妹妹,以及女友一起送C到佛光山,C妹私下對我說,她哥哥一定做了什麼好事,竟有兩個女人這麼深愛他。
之後幾年,我父母親相繼病倒逝世,前後十年的期間,人生再度進入狂風暴雨,暗潮洶湧。我的工作,我的婚姻,我的身體,我們的家族,都動盪搖晃,這些壓力產生了可怕的交互作用,相互撕扯,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崩解。我像洗腦般地不斷告訴自己,不要恐懼慌亂,一慌就會失去重心,茫然迷失,無法與周圍的人,周圍的事連結,一慌,生命就沒了靈魂,恐慌與瘋狂只是一線之間,要努力穩住自己,陪伴病老無助的父母,讓他們安心。
我最終的心得是,逃避不面對、不看清楚害怕的事或人,反而會因自己不實的想像而放大了「害怕」,終究成為巨大的恐懼,或巨大的謊言,自欺欺人,會逐步吞噬自己的存在空間以及誤導人生方向。
父母病逝後,那強烈的擔心害怕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悲傷,悲傷讓我漸漸安靜下來。神奇的是,我能從周圍細微訊息,從夢裡,從許多巧合的事件,感覺到他們仍存在,C也仍在,他們以不同的能量不同的方式環繞在我身邊。事實上,我傳承了許多他們的氣息與生命態度,有點懂得何謂生生不息。我也發現,要克服恐懼,尤其是對未來的不確定,對死亡的恐懼,比較有效的方法就是盡快去做想做的事,或在道德倫理上覺得應該做的事,確實付諸行動。
想做或該做的事,一直掛在心上沒去做,必須花很大的力量與空間去承載。尤其,看見了自己也曾做了對不起他人的事,若不面對致歉,反而刻意逃避或找出更多理由辯解,只會與自己的心靈越來越遠,內心將會滋生更多的恐懼焦慮。不過,這些內疚的感覺,大半藏在潛意識裡,非常幽微,需要勇氣、智慧、以及柔軟的心才能看見。我們都很愛面子,都希望自己是對的,是完美的,是強者,因此,要看見自己的錯,自己的脆弱,自己的黑暗,相當不易。
多次目睹親人好友死亡,大概已經能看見,也能感覺人生的無常與短暫,死亡就在周圍盤旋,隨時要取走任何人的生命,包括自己。每個人生命的長短,都是五十步與百步之間的距離,我們的時間都很有限。對人生無常又短暫的深度體認,驅策我一次又一次回頭檢視自己的生活與存在狀態是不是想要的,如果不是,那如何改變? 怎樣才能創造比較貼近自己的每一天?
沒想到因為白色帶來的不自在感,引出這麼多沉重的往事。
本文出自啟示出版《與己同在:寫給茫然時的你我》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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