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培元的成長故事,本來和你我都差不多。他今年51歲,是一個生於嘉義市的普通男生。沒想到國小三年級起體重直線上升,一度胖到130公斤,徹底改寫別人看他的方式。直到讀碩士班,他決定勇敢直視自己的胖,將成長經驗寫成學位論文《我僅僅只是一個胖子:記述一段朝向自在的歷程》,也在寫作中,揪出內心那個童年受傷的孩子。
蔡培元國小畢業那年60公斤,是標準值的1.5倍;高三時噸位再翻倍漲為120公斤。即便畢業已久,他很快說出當年「胖學生」從早到晚的遭遇:通勤時公車上人擠人,乘客寧願站著,也不願坐他旁邊的座位。到學校後,他向女生告白,被冷回一句「你好胖,我不要」。午休時,到泳池從事自己最擅長的游泳,卻引人圍觀,讓他默默戒掉運動習慣。
下了課,同學揪團逛街,蔡培元直接婉謝,因為自知商圈沒有他穿得下的衣服。晚上回家吃飯,親戚對著他直說:「你們家就你最醜,因為你最胖。」畢業那年,他明明成績優異,卻只拿下議長獎(全班第二名),一查才發現輸在體育成績。
蔡培元從小與胖脫不了關係,國小畢業那年60公斤,是標準值的1.5倍。蔡培元提供
為抵抗他人異樣眼光,蔡培元養出獨門的「胖子生存術」,當中最重要的一招,是在別人嘲笑他前先自嘲,營造「你想笑我嗎?可惜你笑不到」氛圍,來掩蓋自卑。
「被朋友邀約逛街,卻擔心找不到合適衣服尺碼時,就先說自己上次穿的褲子是怎麼裂開的,趕快轉移話題。」他從眾多事例中,隨口列舉其一。
蔡培元也努力成為一個討人喜歡的胖子。自知身材與人不同,他維持良好學業成績,打破「大摳呆」刻板印象。從小到大,一直都有同學邀他這個「大摳巧」到家裡玩,讓他免於被排擠、淪班上邊緣人的厄運。
小學生一句「死胖子」喚醒自卑,催生全台首本以胖為名的碩士論文
這些尷尬、不堪,蔡培元從沒和身旁任何人提起。直到2006年,就讀陽明大學(現已改名陽明交通大學)社會福利研究所的他碩士論文卡關,在一次拌嘴的過程中,小學生當著他的面罵「死胖子!」讓他意識到自己非常介意這個身分,終於下定決心把它們寫出來。
蔡培元撤掉既有的題目構想,和指導教授、目前任教於政治大學社會工作研究所的教授王增勇說:「我想把我是胖子的事,寫成論文。」
為了把自己的經驗寫成論文,蔡培元選定當時鮮少人使用的「自我敘事」研究方法。多數人聽到這裡,反問「寫自己,很簡單吧?」不用辛苦爬梳大量國外文獻,甚至不用發問卷、找尋受訪者,應該是「不嚴謹、不入流,但很容易產出的研究成果」。
蔡培元實際動工,才發現寫自己最難。舉例來說,為了據實寫出童年回憶,他想起年約4歲時,因父母兩人賭氣,被爸爸丟在路邊,最後和妹妹獨自走到阿嬤家,兄妹倆擠在沙發裡過夜。如今事隔40年,他每次看到父母被孩子拋棄的新聞,都非常憤怒,且不免想起當年的自己。
「寫作當下手一直抖,只好放下稿子、停筆好幾天,才有辦法繼續。」蔡培元意識到,這些讓人在意到足以寫進論文的每一段親身經驗,都伴隨很多情緒。為了克服這些情緒,他在稿紙上寸步難行。
最後,花了700多天寫作,他用8個章節、129頁篇幅交織成碩士論文。當中的第六章,承載最複雜、最深刻的童年心情,讓他反覆卡關、前行,耗費半年才完工。雖然辛苦,但這成為蔡培元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篇著作,也用這一章,喚醒、串聯並修補一家人避而不談的脆弱記憶。
蔡培元本來要在這章寫自己向來愛吃,被生活周遭的美食搞胖。說到這,他飛快列舉小時候最愛的菜,像是媽媽做的苦茶油雞肉,總讓他配上3到4碗飯,還有不辣的麻婆豆腐、牛蒡甜不辣、一定要加鹹鴨蛋的三色蛋、紅燒魚,都令人難忘。
媽媽包的粽子也是一絕,「我從沒耐心解棉繩,都是直接剪開來吃!」講到這裡,蔡培元露出男孩般滿足的笑容。
原以為能快速完稿,沒想到寫著、寫著又卡住了。蔡培元慢慢發現,這段有關肥胖和身材的回憶裡,真正牽絆他的關鍵不是菜,是做出這一手好菜的媽媽,還有努力把菜吃吃光,只為讓媽媽有成就感的自己。
從小嗜吃致胖,其實是為保護遭家暴的媽媽
於是他砍掉重練,將母親升格為這章的主角,並開始採訪媽媽。蔡培元的母親名叫羅麗慧,1947年出生,最高學歷是國中。她雖與丈夫自由戀愛、結婚,但先生婚後判若兩人,成天喚她「豬母」,經常動手施暴。
比毆打更殘酷的暴力,是冷漠。蔡培元妹妹出生時,爸爸一看到是女兒、非兒子,掉頭就離開醫院。未料媽媽產後血崩,她為取得成年親屬簽字同意輸血,忍痛爬出病房,求護理師協助打電話,通知自己的生母、養母趕到場,才保住性命。
羅麗慧曾經想告丈夫,也曾想離家出走,但想到4個年幼孩子沒人照顧,還是選擇留下來。
瀰漫暴力的屋子裡,只剩廚房是羅麗慧的舞台。她有一手好廚藝,燒的菜總能收服蔡家人的胃。4個兒女中,又以蔡培元胃口最大,所以最常被命令「把剩菜吃完!」而蔡培元總是一臉喜悅接下這項任務,讓媽媽看了就滿足。
後來,羅麗慧嘗試做吃的賺錢,一開賣就生意不錯。蔡培元從國小開始,課後就要幫忙洗鹹鴨蛋、削牛蒡,但他很少喊累,因為心裡深知「擁有經濟能力,是媽媽的自信心來源。」
值得一提的是,這段訪談是在公路上進行的。蔡培元回顧,論文完稿期間,媽媽受中風所苦,平日由住在嘉義縣大林鎮的姊姊照顧,假日由他開車接回嘉義市。每週20多公里的往返路程,成了他與母親獨處,且媽媽不能中途下車、離席的採訪好時機。
他的指導教授王增勇分析,開車時彼此視線向前,不必正視對方,讓對談更輕鬆;一同望向前方,也象徵共同經歷卻不曾互相理解的事件,需要兩人重新詮釋、攜手面對。
歷時近半年,在羅麗慧多次抗議「阿你是問完沒?」但蔡培元仍窮追不捨追討真相下,終於寫出論文的第六章〈我的媽媽及與食物的記憶〉。
蔡培元(右)家共4個兄弟姊妹,與媽媽羅麗慧(圖中坐輪椅者)感情甚深。蔡培元提供
找媽媽當「地下口試委員」,用論文療癒全家人不敢碰的傷痛記憶
蔡培元2008年順利通過碩士論文口試後,決定做一件多數研究生沒嘗試過的事:邀請媽媽讀他的論文。
「我眼睛不好啦!」羅麗慧接到兒子邀約,立刻推辭。但蔡培元堅持這麼做,自顧自地把文本投影上電視螢幕,與輪椅上的媽媽,展開另類的親子共讀時光。
雖然嘴上數落兒子「他(指蔡培元10歲的姪子)都比你會寫!」但能看出羅麗慧逐漸沉浸在字裡行間。蔡培元也認真就論文「女主角」的建議修改內容,「媽媽才是最嚴格的口試委員,我真正的口委都沒建議我改這麼多,」他笑著回顧。
沒想到,碩士論文送印後約3個月,中風的媽媽不幸病逝。至今時隔14年,蔡培元談起那段噩耗,仍忍不住掉下淚,壓抑著哽咽說:「好險我有把論文給媽媽看。」
蔡培元的母親已病逝14年,他回想當年邀媽媽閱讀論文的經過,仍忍不住掉淚。楊煥世攝
比起童年時躲在牆後,看著爸爸打媽媽,卻無能為力,只能靠吃完一桌菜取悅媽媽的自己,蔡培元在母親讀完論文當下,覺得自己終於掙一口氣,成為「有路用」的家中長子了。
去(2022)年底,蔡培元再獲出版社邀約,將碩士論文轉為成書籍《我僅僅只是一個胖子》,吸引其他家人翻開它。姊姊讀後,深夜主動打給蔡培元,驚訝問到:「媽媽談的往事,我也都記得,但我不敢也不知道如何講,你怎麼有勇氣說出來?」
姊弟倆於是展開5小時的長聊,談到許多小時候的憤怒、恐懼,比如曾因幫忙家務得孝行獎,心底願望卻是「好想殺了爸爸。」這些童年的傷,很難被時間沖淡,也許永遠不會好起來。所幸蔡培元把它寫出來,以此聯繫兄弟姊妹,讓他們有機會療癒彼此,不再感到孤單。
蔡培元學生時期在意自己胖,卻不敢訴苦,直到讀碩士班寫論文時,才決定面對自己、勇敢說出來。楊煥世攝
鼓勵「胖小孩」故事走入國高中課堂,告訴學生「和你不同的人如何長大」
除了透過寫作串起家人記憶,蔡培元還希望《我僅僅只是一個胖子》書中提及的肥胖經驗,能在校園霸凌日益頻繁的現在,走進更多國、高中課堂,告訴孩子「面對和自己不一樣的同學時,你的一個眼光、動作,可能都在無形中欺負人,只是不自知。」
他回想兵役體檢時,因過胖收到「免役」通知,感慨胖子形同殘廢。不過念頭一轉,雖不能當兵,但至少誠實解剖自己,勇敢寫出「我這樣一個胖子,是這樣生活,這樣長大的。」用真實的故事化解歧視,也不失為重要的社會貢獻。
蔡培元|小檔案
1972年次,嘉義市人,一度胖到130公斤,目前約90公斤。2008年就讀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期間,寫出碩士論文《我僅僅只是一個胖子:記述一段朝向自在的歷程》,是少數以「自我敘事」為研究方法的論文,至今仍常被選為研究生課堂讀本。
去(2022)年11月獲出版社邀約,將碩士論文改成寫《我僅僅只是一個胖子》一書,盼透過真實故事,告訴中學生「那些和你不同的人,是這樣長大的」。曾當過社工,現職東海大學社會科學院助教。
(責任編輯:實習編輯莊蕙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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