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四疊半的房間裡沒法安裝洗衣機,我平時都在附近的投幣式洗衣間洗衣服。我每天常去的錢湯一般附設投幣式洗衣機,洗衣時間需要半個小時,洗澡前把髒衣服放進去,洗完澡衣服也就洗好了,放進烘乾機再等一等即可。但我後來發現,家附近的錢湯把烘乾費用設定為一百日元(約合台幣二十二元)八分鐘,而獨立洗衣小鋪的價格是一百日元十分鐘。這兩分鐘非常重要,少了之後厚一點的襪子無法徹底烘乾,所以現在我一般都會直接去獨立洗衣小鋪。
有一個晴日,櫻花快要開了的三月初,我帶著一大袋子髒衣服,到走路三分鐘就到的洗衣小鋪。這家小鋪不大,進門左手邊有六台洗衣機,右手邊一排是六台烘乾機。開門時間為早上七點到晚上十一點,按我的經驗,高峰時間大約在早上八點左右,那時小鋪裡的洗衣機都在使用狀態。所以我盡量錯開這段時間,選擇上午十一點左右開始洗,烘乾完畢剛好可以去吃午餐。洗衣的這段時間,我一般坐在長凳上翻閱雜誌,這裡的店主每一兩週會換新雜誌,如《女性自身》、《周刊POST》等八卦為主的週刊雜誌、有閒錢家庭主婦愛看的《家庭畫報》,也有知名測評雜誌《MONOQLO》,翻翻這些雜誌也能補充一點現代社會的新常識。偶爾抬頭看外面,店裡的空氣瀰漫著洗衣粉的香味和機器運轉的嗡嗡聲,洗衣店的玻璃拉門外人們走來走去,感覺自己像在一個水缸裡一樣。我並不討厭這樣獨處的時刻。也有時候,我把衣服放進洗衣機,馬上回家打掃衛生,三十分鐘也剛剛好,打掃完回來,把洗好的衣服放進烘乾機。
那天我回到洗衣小鋪是十一點左右,正準備烘乾衣服,一位看上去六十多歲的阿姨走進來。她皮膚白皙,眼睛細長,頭髮染成淡褐色,穿著米色的大衣,下面的褲子是迷彩圖案,鞋子是鋪滿漫畫圖案的運動鞋,一時很難看出她屬於什麼類型或從事什麼職業。
這裡的洗衣機分大小兩種,小的洗一次兩百日元,大的要三百日元,差別只在於容量,大的能洗床單等大件。那天小的洗衣機都在使用狀態,只有我剛用過的那台空著。阿姨等我把所有的衣服放進烘乾機,便問我洗衣機可否給她用。
我說:「啊,不好意思,當然可以。」
「那好,我用一下。你是一個人住嗎?」阿姨問道,可能是她看我的衣服不多。
我點頭回答 :「是的,一個人住。」
阿姨看我一眼,繼續說 :「我也是一個人住。洗衣這件事,我也不知道來這裡洗好,還是自己洗比較划算。買個洗衣機,再加水費和電費,這樣算下來一年也是一筆錢呢。」
我附和她,還是來這裡洗好,自己買洗衣機,會占地方,壞了還得自己負責,搬家更麻煩。不過,她好像沒那麼在乎這個話題,邊把衣服放進洗衣槽邊問:「沒結婚?」
這種場合我會很坦白,小鋪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對方是女性,又是和路人差不多的陌生人,跟自己的生活關係不大。「離了,才搬到這附近。」
阿姨沒有太大的反應,把洗衣粉撒在衣服上,淡淡地說:「我呢,離倒是離,是逃出來的。大下雨天,離家出走了。」
我就「哦」一聲,把身體側倚著空的大洗衣機,看著阿姨。她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面對開始嗡嗡響的洗衣機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我是秋田縣出生的,老家就在鄉下,除了田地啥都沒有,那裡的年輕人一到某個年齡都會想辦法逃走。農家找媳婦很困難,我還在初中的時候,一些人家開始找各種藉口來我家看我,比如喝杯水呀、聊天呀。很討厭,是不是?我高中一畢業就來東京了。當時什麼都沒想,只要能離開鄉下就行。後來遇到那個男人,我馬上答應結婚了。十九歲呢,啥都不懂。結果這男人是個爛貨,把人當作奴隸一樣,還打我。比如說呀,我在超市買了一個豆沙麵包,快過期的,打折後才五十日元。他看到後就打我,說是浪費錢。有時候,我有點不舒服,在榻榻米上躺了一會兒,他就跑來使勁踢我一腳。就是這麼個男人。但我忍著,為了小孩。」
阿姨這麼忍耐了四十年,這些年間丈夫的小生意有了一點成果,還開了三家分店。這背後當然倚賴糟糠之妻,阿姨能省就省,不分晝夜地工作、照顧家人、做飯、打掃。然後到六十歲那年,她終於忍不住了。
「有一天下了大雨,我就在等這一天。因為下雨的聲音大嘛,他不會聽到我開門、關門的聲音。趁他睡覺,先把事先收拾好的東西從窗戶扔到路上,打電話叫計程車。我跟司機說呀,車要停在我家對面的美髮店,看到車來了,我把路上的東西撿起來,上車走了。孩子已經長大,都嫁出去了,心裡沒有牽掛,那個男的後來怎麼樣,我到現在都不知道。」
阿姨現在住得還算舒服,還好親妹妹嫁到有錢人家,車站前的大廈就是妹妹家擁有的不動產。妹妹把其中一處房子打折租給阿姨。她說這也算自己有福氣。講到這裡,又有人走進洗衣小鋪,是一位五十出頭的中年男人。
可能因為有人來了,阿姨馬上把話題轉移到我頭上,開口就問:「那個,你今年有多大了?」我不假思索地說,四十三。說完見那個男人轉頭瞄我一眼。
若在北京或台北,我肯定會罵他一句「看什麼看!」但這句用中文講起來才爽,而日語只能說成「你看我幹嘛呢(何見てるんですか)」,有點長,語氣笨拙,眼前還有這位阿姨,我忍住了。男人把衣服放進洗衣機便出去了,跨上自行車的時候又看了我一眼,我覺得這第二眼有點煩,心裡湧起一種衝動,差點兒奔出去,不管哪國語言,邊罵邊追他的自行車。但還是忍住了,心想,阿姨直接問我的年齡有點過分,我明知旁邊有人還如實回答也真夠笨的。
阿姨沒感覺到我的心情波動,問我住在哪兒。一不做二不休,我把自己的情況解釋清楚:住在這附近的四疊半,家裡不但沒有洗衣機,也沒有洗澡間。阿姨好奇我怎麼洗澡,我說去錢湯,她的表情亮起來,隨口說出附近幾家錢湯的名字。
「那咱們下次可能在錢湯見哦。」烘乾完畢,我把衣服放進袋子,跟阿姨說。
「說的也是啊,也許今晚就會碰上。」阿姨微笑道。
後來我並沒在錢湯遇上這位阿姨,沒想到過了幾週,我又在洗衣小鋪裡碰到她,時間還不到中午十二點。阿姨說自己還沒吃午飯,剛剛下班。原來她在吉祥寺的一所私立大學上班,學生上課之前負責打掃校園。除週末外,她每天坐五點半的電車到吉祥寺,再轉乘公車到大學。
「學校太大了,校門和校舍之間至少得走十分鐘,夏天熱得很,累死。我明年七十歲呢。」她皺著眉道。我笑說完全看不出來。
伴著洗衣機嗡嗡轉動的聲音,阿姨說起學校的事。「不愧是安倍先生(前首相)畢業的學校,學生都比較有氣質。私立學校咯,學費很貴吧,普通家庭應該付不起。」她對學生們抱有好感。因為多年做小生意,她一眼就能看出學生的家庭背景,感覺富有家庭和普通上班族家庭的小孩不一樣。我問她哪裡不一樣,她認真回道:「人家的『オ〡ロラ(aurora/北極光)』不一樣。」我想應該是オ〡ラ(aura/氛圍、氣質)才對吧。
「前幾天我在教室角落裡看到一個紙箱,很髒的,好像是有人當作臨時垃圾箱吧,裡面放了什麼沒吃完的義大利麵、塑膠瓶等等,我實在看不下去,把紙箱換成新的。沒人跟我說什麼,只有一個男孩向我說了聲謝謝。我覺得這男孩跟別人不一樣,問他家裡的情況,原來他爸爸是一家建築公司的老闆。做生意的人,還是會培養出不一樣的小孩,眼睛很敏銳,能看到別人不在乎的事。我跟他說,他將來肯定會出人頭地,他笑了。」
看我聽得津津有味,阿姨繼續說下去 :「大學教授很有意思,有的穿著很邋遢,趿拉著鞋,頭髮亂蓬蓬,也有的穿著得體。有位老教授天天穿得特別整齊,挺時髦的,但問題是他總苦著臉,讓人不易接近。有一次我誇他衣服好看,結果他笑得好可愛,我才覺得這個人其實挺好的。後來我偶爾會誇他,只是偶爾哦,因為人會習慣,經常誇人家會不把你當回事。」
我的衣服還沒洗完,接下來還要烘乾,阿姨也剛把硬幣投進洗衣機,我們有大把時間可以聊天。阿姨熱情地建議我找一個有錢的老人家再嫁,這樣至少不用自己去賺錢,也不需要辛苦太久。我點頭說會考慮。她又說其實強行分居不好,但自己實在忍不住。我說我們都是這樣,人生不可能是完美的。隨後,我們看著轉動的洗衣機,微微發了一會兒呆,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每個月的電費大概要多少,我說冬天因為一直使用電熱毯,電費將近兩千日元。聽後阿姨洋洋得意,說自己能控制在一千日元。我問她:「您不像我,有冰箱也有空調,怎能控制到那麼少呢?」阿姨回道:「冰箱溫度不要調太低,燈要開得少。空調我不喜歡,一般都關著,晚上看著電視睡覺,先把燈關好,遙控器放在枕頭旁邊,閉上眼睛前按下按鈕就是了。我們這種人能省就省,才能生活下去,是不是?」
「總之,生活還挺辛苦啊。」阿姨說完不久,洗衣機的揭示音響了,我的衣服也烘乾完畢。我向她輕輕鞠躬告別,她說:「那就這樣,謝謝哦。」我也跟她道謝,雖然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確實挺感激她的。
我們的生活越來越便利,很多事情按一鍵即可解決,與他人接觸的機會反而變少了。這雖然有助於減少溝通上的麻煩,但也失去了與阿姨那樣的人偶遇的樂趣。投幣洗衣間本身也在進步,最近離我的房間走路十分鐘的地方出現了一家新的投幣洗衣店,洗衣設備屬於高檔型號,據說曾在國際投幣洗衣機博覽會中獲得「最優秀賞」,還可以洗運動鞋和棉被。該店設咖啡廳,純白的牆壁配以木桌子及黑色椅子,洗衣機是軍綠色的,非常酷。收費標準比普通投幣洗衣間略高,但若考慮洗衣功能和品質,應該是物有所值。但怎麼說呢,據我觀察,出入這種洗衣店的人平均年齡稍小,他們穿搭看起來輕鬆但也講究,和我平時去投幣洗衣店不修邊幅的邋遢風格還有點區別,這給了我一些心理壓力。投幣洗衣間畢竟在家務和生活的延長線上,我還是希望不要搞得太時尚,能有打發時間用的長凳和週刊雜誌就夠了。(推薦閱讀:不是美國、歐洲!46歲富二代環遊世界點名1國家「最值得去」,內行認同:一年四季都好玩)
*作者吉井忍Yoshii Shinobu,日籍華語作家,畢業於日本國際基督教大學國際關係專業。曾在成都留學,法國南部務農,輾轉亞洲各地任新聞編輯。本文選自作者作《東京八平米》(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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