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林慧慈
採訪:林慧慈、林欣蘋、張翔一/換日線編輯部
近年在大學生的聊天內容裡,「魯蛇(loser)」一詞經常出現。
不管是用以自嘲,或朋友之間「互虧」的玩笑,奇怪的是,「魯蛇」的人數如今越來越多、聲勢越來越大,這個人人過去避之唯恐不及的「失敗者」稱號,甚至儼然成為一種新世代的集體認同。
請不要誤會,書店裡關於「成功學」的書籍仍舊本本暢銷,「魯蛇」們也絕非不思長進──只是當不管再怎麼努力,薪水也不過從 25K 升到 28K ;當終於畢業進入職場,面對的卻是低薪高壓過勞,且似乎看不到隧道盡頭那道光的大環境──這群「失敗者」們發覺,自己好像永遠在「失敗」,而「成功」,彷彿成為電視上才看得到的虛幻名詞。
此時,一堂名為「失敗者社會學」的「自主無學分」課程,橫空而出。
開課者,正是之前因為「升等爭議」而被台大暫時停課的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課綱開宗明義地說,這堂課將「試圖理清這些所謂『失敗』之界定、為何發生、又該如何面對」。果然成功吸引了「魯蛇們」的目光。
一個自認為人生並不成功的教授,和五、六百名感受上有些挫敗的學生,每周一或周三的晚上,擠滿了台灣大學最大的教室,蔚為奇觀。
他們彼此互為支持,也共同學習。從社會學的經典裡,一一對照自身經驗與社會現狀,尋找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換日線》專訪李明璁,談老師自己的故事、《失敗者社會學》這一堂課,也談這個時代的「失敗者」們:
因為「失敗」,所以更加自由
雖然頂著最高學歷「劍橋大學人類學博士」的光環,但與許多「一路唸台大、去美國,沒有第一志願以外選項」的台大教授相比,身為私立大學學士,也從未唸過台大研究所的李明璁,簡直就是個異類。
出身工人家庭,父母對他並沒有「望子成龍」的過分期待,相反地,從成功高中考上輔仁大學時,家裡還高興的不得了──因為他是家庭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成員。
李明璁自述,「私立大學」這樣一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位置,反而給了自己更多的呼吸空間:「不會有人拿著給『菁英』的標準來看待我、也不會有人要求我只能做『對未來有用』的事情,一切效用主義的枷鎖,反而不曾套在自己身上。」因為大學聯考的「失敗」,他意外獲得了更多自由。
而搭上 1990 年代蓬勃的政治民主化浪潮,李明璁從大學時期便開始積極參與社會運動,也曾經歷過野百合運動後的挫折,「想更了解不斷變遷的台灣社會、了解自己在這樣的社會變遷中可以扮演什麼角色」成為他選擇退出,復再進入學術之路的共同理由。
李明璁說,自己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要當學者。所以拿著得獎的「年金改革」碩士論文,他毅然選擇投身政治行列,想成為幕僚或政策研究者,將之前的所學用諸社會。進入國會擔任助理後,也協助推動了當時包括「老農津貼」等年金制度的創新及改革。
正當政治之路看似平順開展,也曾經有前輩問他有無興趣從地方選舉開始「蹲點」。李明璁卻選擇抽身,一方面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個性,其實不適合從事狹義的政治工作;二方面,他發現自己看見了「政策規劃」總是失敗的原因:
走上欠缺累積的道路,從頭開始
「在台灣社會開始轉型的 1990 年代後期,政治看似有良善的改變,兩黨政治似乎可能實現。但我卻在同時,開始意識到文化的重要性──因為它涉及為什麼『政黨輪替』了,但有些東西卻過不去──制度改變了,政治機器的掌權者改變了,但人心卻沒有改變。」
李明璁舉例,他在讀研究所和擔任國會助理時期,一直心心念念著北歐的社會福利制度,更想著「如果可以落實到台灣就好了」。但他後來發現,台灣人和北歐人,對政府的態度完全不同:儘管政治民主化了,但國民面對政府的態度,仍常常不是「契約論」、而是「恩庇論」──多數台灣人期待政府應該「照顧」我們,而非「服務」人民。
「不同的 mindset (心態) 就會長出不一樣的制度,我後來對研究 mindset 的興趣多於研究制度怎麼規劃──甚至於你會發現,沒有那個 mindset ,再好的制度也會變形、也是推不動的。」
從學術跳到政治之路是一次重整,從年金、政策規劃跳到文化研究則幾乎是一次歸零。李明璁累積至今的知識、學術、人脈,突然通通不管用了。他事後回想,自己之所以對「成功者」的定義和規則格格不入,可能是因為自己一路走來,常欠缺了在台灣這個功利主義的社會裡面,所謂成功者的第一課:「累積」。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鐵杵磨成繡花針」,台灣不乏對那些在一個領域耕耘很久,最終「有志者事竟成」的高度讚許。社會對成功的定義亦是如此:不要做白工、不要走歧路、不要做沒有用的事情、不用認識未來不會幫助你的人,選定一條路就直直的走到底⋯⋯。但李明璁卻刻意地不這樣做,他認為,如果心中有一個問題,那一直待在同一個圈子、同一條路上,反而會產生盲點,會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做得很好,但又覺得某件事錯了。」
「時間到了」,在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的 2000 年,李明璁搭上飛機,前往劍橋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離開台灣,也離開自己熟悉的領域。
劍橋大學回憶:「大學應有的寬容和餘裕」
就讀劍橋大學歷史悠久的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Cambridge),是李明璁最靠近「成功者」的時期。
然而劍橋大學的教育邏輯,卻和台灣的「成功學」有很大的不同──明明是世界頂尖的大學,李明璁直言,他卻感受不到該校師生強烈的、對於成功感到飢渴的「狼性」。相反的,不論是老師或學生,都感覺游刃有餘、自由地進行著自己真正有熱情(卻未必是被社會定義為「有用」)的研究。
「老師們可以長年研究同一主題,幾乎沒有每年需要著作發表的壓力,也不會被『教師評等』的壓力追著跑。」李明璁說。
李明璁回憶,當年他急著要「趕進度」畢業,指導教授居然還要他「慢慢來」,說道:「如果一件事是值得你去做的事,那必定不能急,而是要慢慢來。因為對某件事情有熱情的人,是不可能『混』的──換言之,當你只急著「趕進度」時,可能表示你的熱情其實是『卡住了』。」
「熱情」(passion)是李明璁能進入劍橋一個很大的因素,另一個,就是一直存在於他身上的那份「張力」(tension)。
李明璁當年也曾忍不住問過教授,為什麼會從無數申請者中,挑中自己進入最古老的「國王學院」、甚至給予獎學金?
劍橋大學的老師說,他們在他的 personal statement 裡看到"tension and passion"(張力與熱情),裡面一直有一個靈魂要超越、否定、前進──李明璁之所以從學術研究轉往政治工作,又轉入出版產業,接著又走上人類學領域的研究,在劍橋大學負責審查學生的教授們眼裡,「正是因為這股 tension 太過強烈,以至於和既有的累積衝突。」
奇妙的是,這和台灣教育體系中,普遍上對於「成功」的想像完全不同──台灣教育裡面不要有 tension,學生應該乖乖念書、按部就班,要有效率、要累積,「不要你有 tension ,要你 attention(專注)」李明璁笑著說。
他形容,劍橋大學就像個「宇宙」,「在那個古老的、多人種的、真的像個宇宙( universe )般的大學( university )。每個在裡面『運行』的人,都像是當中的一顆顆星辰,都是獨特的存在──有的星星看起來根本沒有在『發光』,但他還是存在於那裡⋯⋯因為有誰能說,唯有現下會發光的星辰,才足以定義與構成『宇宙』?」
劍橋講求的,不只「尊重差異」,更是要能「賞悅差異(appreciate the different)」,「我覺得一個人一直想些有的沒有的,其實是很有趣的;一個人沒有效率是有意義的;一個人常會走歧路、走岔路,也不見得就是失敗的表現。」
不管如何特殊的人,都能在大學中找到屬於自己適得其所、安身立命的位置──李明璁認為,這才是大學應有的寬容和餘裕。
台大學生的人生規劃
從 18 歲進入輔仁大學,到 30 歲出頭拿到劍橋博士,李明璁自認這段人生過程,一直充滿各種岔路、小路甚至迷路。
所以當他回到台灣,「幸運地」進入台大任教,接觸到這些自小在升學體制內,打敗成千上百的對手才進入第一學府的台大學生們,他簡直「驚呆了」──眼前 18、9 歲的大學生,甚至只是未來想甄試台大的高中生,卻對著他侃侃而談自己未來人生的規劃:台大畢業後、考上研究所、出國留學,然後成為某某領域的成功人士。
「我在那個年紀時,根本沒想過這些事,即便我在劍橋念博士時,我也沒有真確的感覺當我拿到這個博士,我未來的人生就會一帆風順的成為『誰』。但對一個明星高中、設想以後會進台大的人,孩子就已經會這樣想,更何況已經在念台大的人。」李明璁說。
他認為,對現在許多台大的學生來說,人生的「康莊大道」彷彿校園裡的「椰林大道」一般寬敞且筆直──考試成績當然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和其他(例如社經地位)條件沒有關係;父母、甚至整個社會也都在告訴他們:如果你認真讀書,考試成績很好,那你就可以考上好的大學;考上好的大學,你就被允諾了一個「美好的未來」⋯⋯。
然後,像訓練賽馬一般,在你努力地往社會認可的「成功」前進時給予獎勵、在你超越其他人時從不吝嗇掌聲,而當你跑錯設定的跑道時,鞭子也會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時,這些社會中的「人生勝利組」,便被訓練成一匹匹溫順的賽馬──他們知道如何得到、也容易得到掌聲,所以他們不會去質疑體制,更不會想去反抗體制。
直到發現「結果,怎麼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成功者中的失敗者
事實是,即使在這群菁英分子之中,「失敗」依舊如影隨形,甚至貼得比一般人更近一點:
醫學系、電機系、法律系這些「成功者中的成功者」,許多不過是因為當年考試成績比較好,而填上了「公認的第一志願」,但當他們有天發現自己其實「對這個領域沒有熱情」時,便成為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們過往二十年的人生,可能都以成為某領域的菁英為目標,如今卻發現自己的興趣和熱情根本不在此。這時候想要改變,卻又放不下從前的『累積』,從已經泰半完成的人生目標裡離開,就好像否定了自己以前的努力⋯⋯。」
李明璁在授課的過程中,常常會遇到人人稱羨的優等生,私下向他抱怨:「我寧願我以前高中時,成績沒有那麼好!」他們很羨慕自己的室友、朋友,雖然當年考試成績不如自己,卻反而因此「能選擇自己有興趣的科系」。
而當他們考慮轉系時,卻需要跟家庭、師長,甚至與自己對抗──這些人的父母和師長,有很大的機率也是「成功者」,他們的家庭、師長、同學、學長姊,更常會質疑「為什麼要當『逃兵』?」李明璁觀察,如今許多看似「成功者」的內心,其實像是壓力鍋一樣,密不通風。
「失敗或許是客觀的,但挫敗感卻是很主觀的,人人皆有的。」
往往越成功的人,他們的挫敗感會越大。只要是群體就會有排序,然而成功者只能更成功,成功就是不容許有一步失敗。這些事情一年年的累積,但沒有人好好去處理這份挫敗感。
想要為這群「台大中的失敗者」開一門課的念頭,遂開始在李明璁的心裡種下。
下篇:〈當厭世取代小確幸,獻給「魯蛇」們的一堂課──專訪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
執行編輯:HUI
核稿編輯:張翔一
Photo Credit:林慧慈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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