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我不識字」—黨外雜誌印刷手　挑戰威權的張榮華（1939-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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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向統治者示弱，你就會畏懼退縮。」

張榮華在美麗島事件 40 周年時，接受蘋果日報民主之春訪談，八十歲的張榮華，說起話來還中氣十足，提起當年被國民黨特務機關全面監控，在台北市開設的三榮印刷廠，天天遭到警備總部與新聞局的站崗監視，他仍無所畏懼，扛起《美麗島》雜誌的印務工作，要賭的就是一口氣，「絕對不能示弱！」

▌　黨外雜誌百花齊放　幾乎都「這家」印的

張榮華 1939 年生於台北市濱江街圓山舊宅，張榮華的父親張德銘務農，家中小孩眾多，總共有九個兄弟姊妹，張榮華在家中排行老五，剛好排在中間上有二位哥哥、二位姐姐，下有二位弟弟、二位妹妹，當年少時農忙時，哥哥、姐姐都開始上班，弟妹都還小，放牛、挑肥就落在張榮華的身上，考上初中又因家庭貧困，只好放棄升學外出工作。

張榮華在台北市中山國小畢業後，15歲曾到台北市大同區公所上班，打雜當臨時工一年，後來就去堂兄印刷工廠當學徒，很快就學到出師。當兵回來後，25 歲當老闆，跟人合夥開印刷廠。因為在家中男生排行老三、印刷廠股東有三人，父親張德銘就把公司取名「三榮印刷」。

台灣民主運動的推展，三榮印刷廠一路見證黨外雜誌的百花齊放。1969 年，黃信介在增額立委補選中，以黨外身份當選，張榮華當時就幫他印文宣、發傳單，兩人交情日深。

1975 年第一本由台灣本土知識份子主導的政論性雜誌《台灣政論》，發行人是黃信介，康寧祥任社長，張俊宏任總編輯，張金策與黃華任副總編輯。也是交由三榮印刷。

《台灣政論》一出刊就造成轟動，首期再版了五次，到第五期時銷售量已高達五萬份，海外訂戶有兩千份。

《台灣政論》發行五期，即因「煽動叛亂」罪名被勒令停刊一年，並被撤銷登記，

「停刊後，就說要捉人了，副總編輯黃華被判刑 10 年，當時很緊張啊，但是緊張有什麼用？」張榮華接受訪問時說道。

▌我不是讀書人　張榮華將鬧場的人打出會場外

1978 年黨外參選增額立委與國代，出版各類禁書書籍，都請三榮印刷。黃信介宣布成立「台灣黨外人士助選團」，讓選舉助選工作不再只是單打獨鬥的場面了，張富忠設計「人權」的標誌，作為黨外助選團的符號。

黨外人士在各種集會、餐會不斷進行之際，台灣反對運動的組織化工作亦逐步成形。

1978 年 12 月 5 日，助選團選在台北市中山堂舉辦「全國黨外候選人座談會暨中外記者招待會」，會中正式通過「十二項政治建設」為共同政見。

黃信介告訴施明德，唱國歌時要將「吾黨所宗」改一個字，「吾民所宗」。由司儀蕭裕珍完成唱國歌更改任務。會議進行即將結束之際，突然一些所謂的反共義士勞政武、沈光秀等借題鬧場，強奪麥克風，抗議司儀擅改國歌，他們並高喊「中華民國萬萬歲！」

這群反共義士的鬧場，惹火了主席黃信介，他說：「今天的會議是憲法保障的集會，這是共產黨派來擾亂會場的壞人，打死壞人，我不負責！」信介仙一說完，鬧場的人就被張榮華用拳打腳踢踹出中山堂會場。

張榮華說：「黃信介、姚嘉文、許信良、張俊宏都是讀書人，我不是讀書人，只好出手將鬧場的人拖出去，打出會場外」。

1978 年 12 月 16 日凌晨，突然傳來美國將和中華民國斷交的消息，當天中午，蔣經國發布緊急處分令，大選延期選舉，「即日起，停止一切競選活動」。

黨外氣勢如虹的選舉，剎那歸於平靜。

▌黨外兩本最有影響力的政論雜誌：《八十年代》與《美麗島》

1979 年陸續創刊的《八十年代》和《美麗島》，前者單純為文論政，後者則走群眾運動，路線不同，卻同是出自三榮印刷。

1980 年代百花齊放的黨外雜誌，無論是鄧維楨的《政治家》、許榮淑的《深耕》、周清玉的《關懷》、尤清的《博觀》、黃天福的《鐘鼓鑼》、林正杰的《進步》；以及邱義仁、吳乃仁、洪奇昌等人的《新潮流》，和鄭南榕的《自由時代》、民進黨中央黨部的《民進報》等，這些黨外雜誌幾乎都從三榮印刷廠問世。

1979 年，黨外誕生了兩本對台灣民主運動最有影響力的政論雜誌《八十年代》與《美麗島》。

1979 年 6 月康寧祥創辦《八十年代》月刊，由自由主義色彩濃厚的司馬文武（江春男）擔任總編輯。

兩個月以後《美麗島》雜誌接著創刊，發行人黃信介、發行管理人林義雄及姚嘉文、社長許信良、副社長呂秀蓮及黃天福、總經理施明德、總編輯張俊宏、負責執行編輯魏廷朝與陳忠信，全台各地黨外人士掛名社務委員共 61 人。

▌《美麗島》雜誌 ─ 沒有黨名的黨

透過理念的推展與組織動員，《美麗島》雜誌的全台大串連，朝向組織化的發展民主理念、宛如「沒有黨名的黨」，觸犯當局的禁忌，也升高了國民黨與黨外的緊張對峙。

1979 年 8 月 25 日，黃信介創辦的《美麗島》雜誌創刊號上市，就是由張榮華負責印刷。

因為《八十年代》在 6 月就上市，比《美麗島》早二個月上市，《美麗島》第一期非常轟動，供不應求，一再加印，印到供不應求，銷售數累計達七萬本，創下當時雜誌銷售量的最高紀錄。

黃信介曾罵張榮華說：「你就是在印康寧祥的《八十年代》雜誌，所以我的《美麗島》雜誌才會那麼晚才印，讀者都買不到雜誌。」

張榮華為了怕有種種問題出來，就不敢接《八十年代》雜誌的印刷，後來都拜託海王印刷廠去幫康寧祥印雜誌。

▌與警總查扣大鬥法　本尊、分身同時印刷

前《八十年代》總編輯司馬文武（現任文化總會副會長）與張榮華先生有革命情誼，在美麗島事件 40 周年前夕，他很想瞭解《美麗島》雜誌印刷內幕與秘辛，他問張榮華：

「你當年是國民黨特務機關全面監視的對象，情治人員在印刷廠站崗監視，你如何和警總及新聞局大鬥法」。

張榮華說：「印美麗島雜誌時，總共要準備五套版來印刷，他會聯繫好幾個好朋友海王與松霖印刷廠作為協力廠商，有些是他的學徒印刷廠，口風比較緊，才能確保《美麗島》雜誌能如期出刊。

「本尊版」被查扣時，其他「分身版」可以在中和、三重、社子島等秘密印刷廠繼續印刷」。這些都是與警總鬥智鬥勇的過程。

如果雜誌在上市前，被警總人員被沒收查扣，他就會虧錢印刷。張榮華說：「我都是抱著不賺錢的心態印黨外雜誌，力挺黨外人士，沒被國民黨抓去坐牢就萬幸了」。

張榮華說：《美麗島》第四期美術編輯林劍奇曾選用黑色做為封面，對台灣人來說，黑色是禁忌，一定穩死，他趕緊拿給發行人黃信介看，美麗島雜誌社幾位大老與黃信介都反對用黑色，最後才改成藍色版本。

陳忠信告訴美編，我們第五期再來用（《美麗島》第四期也是最後一期藍色封面，更高達十四萬本）。

▌美麗島的英雄好漢為台灣民主犧牲坐牢，我的一點金錢損失不算什麼

1979 年 12 月 10 日，《美麗島》雜誌於高雄市扶輪公園舉辦紀念『世界人權日』活動，當天下午，張榮華陪著黃信介立委一起坐火車前往高雄市，傍晚時，警備總部南警部司令常持琇，就在高雄火車站月台等他們，他和黃信介就在站長室談判，黃信介與常持琇進行交涉，希望讓活動順利進行。但遭到常持琇拒絕，雙方不歡而散，他們參加這場世界人權日大遊行，這是一場未獲批准的和平運動。

張榮華陪著黃信介在宣傳車上演講，他親身經歷催淚瓦斯、棍棒齊飛的街頭巷戰，軍警用鎮暴隊形大包圍群眾，發射催淚瓦斯驅散民眾，激怒了群眾反抗，爆發警民大衝突的「高雄事件」。

美麗島事件大逮捕，高雄事件後黨外精英幾乎都入獄，用叛亂罪起訴。1979年12月14日，黃信介立委在家中被捕，張榮華知道自己逃不了，同一天上午10點遭到警總的約談載走，他在新店軍法處，全身脫光只剩內褲坐冰塊、吹風扇，被凍到話都說不清，他堅持自己不識字，沒參與討論，關了二天後，無罪釋放，他沒有因此退縮。

當時的黨外雜誌相繼遭到停刊，《美麗島》也遭到勒令停刊，讓他印的第四期十四萬本的印刷款項，卻完全收不到錢，導致他整個印刷廠財務陷入極大危機。

不僅張榮華自己血本無歸，其他廠商的帳款也全落在他的肩頭上。只好賣房子、賣掉二台印刷機器還債。他笑笑說，美麗島的英雄好漢為台灣民主犧牲坐牢，我的一點金錢損失不算什麼。

▌重義輕財，不拘小節的「黨外孟嘗君」

參與黨外民主運動的人，一定會認識三榮印刷廠的老闆張榮華，美麗島的龍頭老大黃信介身邊經常有一個秘書跟著他、保護他，幫黃信拿手提包，他有黃信介的保鑣之稱。

黃信介住台北老社區大龍峒，張榮華就住在黃信介斜對面巷子。兩人的結識是因為張榮華的哥哥，和黃信介是大龍峒公學校（今大龍國小）同學。

黃信介與張榮華的革命感情源於 1977 年林義雄律師參選宜蘭縣省議員，他天天跟著黃信介、康寧祥全台巡迴助講，行程由張榮華幫忙打點安排，兩人沒事就經常一起打麻將，就像親兄弟。

黃信介出獄後，1988 年擔任民主進步黨第三任主席，張榮華無怨無悔繼續跟著黃信介主席身旁，陪著黃信介主席走上街頭抗爭。

黃信介主席對張榮華非常的信任與授權，像自己親人一般對待，銀行存款簿與印章都交給他，甚至連黃信介的支票都是張榮華在負責開立。

1989 年黃信介主席為民進黨募了四、五千萬元選舉經費。張榮華和黃信介一樣，重義輕財，不拘小節，民進黨縣市長候選人、立委、省市議員，不分派系的候選人都會收到張榮華開立的贊助支票，張榮華是「黨外孟嘗君」。

▌張榮華留給我們的，是威權不屈的反抗意志和精神

台灣解嚴後，民主進步黨許多政治人物參選公職，尤清的台北縣長、謝長廷的台北市議員、陳水扁的台北市議員、立委、台北市長、張俊宏、姚嘉文競選立法委員、黃天福、周清玉競選國代、許信良競選總統的傳單都會指定三榮印刷廠承印。

1992 年底的立法委員選舉，黃信介主席的「元帥東征」，前往後山的花蓮縣參選立委，為民進黨開疆闢土。

張榮華義務贊助黃信介在花蓮縣所有的選舉文宣印刷費用，張榮華要我幫忙為黃信介主席設計競選文宣，當時，他將印刷廠的業務交給大兒子張啟諒與女兒管理，自己則陪著黃信介主席到花蓮、台北來回奔波、助選，出錢出力。

1992 年 12 月 19 日晚上開票結果，國民黨提名的兩個人：謝深山獲得 46,527 票，魏木村「獲得」26,667 票，兩席全部「當選」。黃信介從開票之初「穩贏」的局面，到開完票變成「只差 62票」的高票落選，則跌破所有人的眼鏡。

然而，當晚黃信介的總幹事王兆釧即掌握到國民黨候選人魏木村「作票」的證據，要求重新驗票，最後，終於找到 736 張「幽靈選票」而翻案成功。

1993 年 3 月 18 日中央選舉委員會公告，黃信介當選花蓮縣立法委員，為民進黨在花蓮留下史上第一片綠地，也為花蓮的民主扎根。

我因長期做文宣，和三榮印刷廠合作了 30 多年，常去調整印刷顏色、對稿，每次到三榮印刷廠，總會見到牆上掛著一張 1979 年 9 月美麗島雜誌社英雄好漢合影，張榮華也在其中。

從黨外到民進黨，警總總是透過各種管道威脅恐嚇張榮華。

但他就像鐵人一樣，沒有絲毫退卻，總是默默支持民主運動，不求回報卻一路情義相挺、無私奉獻給台灣民主運動，面對威權也無絲毫退卻，他一本一本將黨外雜誌送到書報攤銷售，見證了台灣民主化歷程。

一生都在為民主運動打拼的張榮華，在 2024 年 9 月 5 日凌晨 2 點 42 分因癌症過世，享壽 85 歲。張榮華走了，願榮華兄在天之靈安息，他留給我們的，是在威權不屈的反抗意志和精神，他不僅是位值得敬重的民主前輩，更是奉獻台灣民主價值的最佳表徵。

作者：邱萬興，攝影家，台灣民主印象紀錄者。 （本文轉載自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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