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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

我們總得做些什麼─孔子「官復原職」了:《野心時代》選摘(1)

風傳媒

更新於 01月12日21:10 • 發布於 01月12日21:10 • 八旗文化
中國文化大革命(文革)時期的紅衛兵。(資料照,美聯社)
中國文化大革命(文革)時期的紅衛兵。(資料照,美聯社)

文化大革命是毛為了權力的最後一搏。大躍進造成大災難之後,他的政敵把毛晾在一旁,所以毛祭出中國的年青人來「炮打黨中央」。文革讓毛有了新光環;媒體宣稱,「讓毛澤東思想控制一切」,人民則跪在毛銅像腳邊,懺悔自己的罪過。他的小紅書《毛主席語錄》,據稱有神奇力量:國營媒體報導,小紅書讓一隊外科醫生能摘除重九十九磅的腫瘤,還幫上海工人把下沉中的城市抬高四分之三英寸。

毛澤東摸一下,就能取得神界一般的重大意義:一九六八年,一個巴基斯坦代表團送一籃子芒果給毛,他轉贈給工人,工人感激涕零到把果子放在祭壇上,群眾排隊膜拜;一粒芒果經包機飛送上海,如此工人們如王小萍(音)才能看見。她後來在一篇散文中回憶說:「『芒果』是什麼?沒人曉得。有知識的人說它是極其罕見的水果,好比長生果。」那些芒果開始腐爛,便用福馬林保存起來,造出塑膠複製品。有位村裡牙醫說,芒果看起來像地瓜,被依惡意誹謗罪審判並處決。

就在毛愈來愈變成神明之際,他的信徒則在拆毀中國古老的宗教信仰基礎。馬克思認為,宗教是「幻想的幸福」,與社會主義的奮鬥並不相容,而《人民日報》則呼籲年輕人「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紅衛兵拆廟砸古物的凶狠蠻勁,誠如高萬桑(Vincent Goossaert)及宗樹人(David A. Palmer)所述,是「中國甚或世界歷史上,摧毀所有形式宗教生活最徹底的行動」。在某些案例,毛的神格化與摧毀他的敵人,變得難以分辨。小紅書被用來當「照妖鏡」,可以剝掉「階級敵人」的面具,在兩個省分,這股狂熱更惡化成人吃人的地方:階級敵人被開腸剖肚,在公社餐會上吃掉。

到了一九六九年,毛派已經失控,危及中國的未來。死亡人數增多,寺廟已成廢墟,而且即使像章都變成麻煩:中國生產了這麼多(總數在二十到五十億之間),導致缺鋁。最後毛說,鋁金屬必須用來「造飛機保衛國家」,才結束這股狂熱。

毛主席一九七六年死後,蒐藏家及投機客瞧見可賺錢的商機,於是收集像章,當成投資。但這門生意如此油水豐厚,使得像章市場贗品泛濫。這種護身符變成大宗商品,我在北京跳蚤市場看到它們埋在古董攤裡。在線上,工廠大批販售,每個只要七分錢。

毛的文化大革命摧毀了中國舊日的信仰系統,即使鄧小平的經濟革命也無法重建。不懈地追求財富,舒緩了中國過去的匱乏,但卻無法為國家與個人的終極目標下定義。此時真相明擺著,有目共睹:共產黨治下的中國,資本主義毫不節制、貪汙舞弊、不公平猖獗。一度還有些藩籬可以約束道德沉淪,中國則全都跨過去了,現還要衝刺往前。中國生活裡有個洞,人們叫它「精神空虛」,得做些什麼來填補它。

文化大革命退潮之後,中國學者逐漸獲准重新詮釋馬克思信念,即宗教「是群眾的鴉片菸」,而他們主張說,馬克思指的是他那時代,德國的宗教,而非宗教本身。在當時,中國還在追求滿足物質,而人們發現,那只能滿足他們某些渴求:但在存在方面的問題—意義、自我培育、生命本身,都是死胡同。三不五時,愛國主義會高漲一次,讓人的生命取得形式與方向,但它就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寫到自己國家的愛國主義那般,「像廉價劣酒」:「只喝幾杯,它就讓你醉了,叫你歇斯底里,但在你醉了,大鬧一場之後,除了翌日早晨劇烈頭痛以外,什麼都沒留下。」

我們定居到這區來的時候,中國已在全面復興茁壯之中。誠如一項研究所述,此時「精神空虛」正要被一個「向四面八方炸開的宗教宇宙」所填滿。人們不信任身邊的建制機構:共產黨偽善肆虐;媒體因賄賂及刪檢而嚴重變弱;大公司恩酬及用人唯親是眾所周知的事。人們把自己的信仰寄託在別的地方。即使在鄉間最貧窮地帶,寺廟也重新開張,提供混雜道教、佛教及民間信仰的東西。目前基督徒有六千到八千萬人,社群大如共產黨。我還碰到過信五旬節教派的法官,以及信巴哈伊(Baha’i,舊譯「大同教」)的大亨。

面對這麼多選擇,有些人兩面下注,有點像宗教雜交:每年春天,學校要考試之前,我會看到中國父母魚貫走進雍和宮大門,祈求孩子成績考好;接下來他們又走去對面的孔廟拜拜;有人下午最後落腳於天主教堂,以防萬一。

有些成長最快的團體把宗教、商業及改善自我揉合在一起。我參加過一個名叫「頂級人類」(Top Human)的組織集會,該組織召募有野心的男男女女,販賣「啟發式行銷」產品,可以助你「瞧入你的心理」。當地報紙詢問這算是一種「靈性行銷」方案,抑或有可能是一種「宗教」。最後政府查禁了它,創辦人被抓去坐牢,據說罪名是逃稅。

這些年來,我一直追蹤那些經歷多年貧窮之後追求財富者的故事;我曾行旅全中國,訪問各式各樣說實話的人。只是我待在中國愈久,愈想了解那些較難一眼看出的變化—也就是對意義的追求。中國歷史近這一百年,再沒有比爭戰信仰引起更大動盪的了。我想知道,中國男女在試圖決定人生什麼最重要時,他們的生活會是怎樣,而我並不必外求遠尋。我住的這區書市裡,像《靈魂導覽》、《我們幹嘛活著》之類的書就有很多。以我前門為圓心繞個圈走到任何一點,都可以找到不同答案。

所有鄰居裡,跟我們最近的莫過孔廟;它跟我家廚房共用一面牆。這廟是北京最寧靜地方之一,一三〇二年興建,是與世隔絕的建築群,古木林立,還有一個很高的木塔,良心般俯臨我們房子。很多個早晨,我會端一杯咖啡到戶外,傾聽隔壁剛起床的聲音:掃帚拂過石板,扭開水龍頭,還有趕走上頭喜鵲的罵聲。

孔廟能倖存迄今,也算個小小奇蹟。孔子是生於西元前六世紀的哲學家兼政治家,一度全國有數千家孔廟存在,以尊崇孔子。他在中國歷史取得的地位,好比西方的蘇格__拉底,部分原因在他的意識形態鼓勵秩序及忠誠。有次人家問他政府管理應是什麼,孔子回答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把道德與政權力量連在一起:「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毛主席信仰「不斷革命」,文化大革命始於一九六六年之際,他聳恿紅衛兵小將們去「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狂熱分子譴責孔子培養出「壞分子、右派、牛鬼蛇神」,毛的一名助手還准許去挖孔子的墳,數百間孔廟被拆毀。到了一九八〇年代,儒家被醜化得如此不堪,以至於歷史學者余英時把它稱為「孤魂野鬼」。

二〇一〇年九月的一個早上,我聽到孔廟內擴音器生氣勃勃在大喊。接下來沉重的鐘聲,繼之以鼓聲、笙簫,朗誦者背誦中國古代經典的章節。表演持續了二十分鐘,一小時之後重複一次,再一小時又一次,翌日再來一遍。孤魂野鬼以心照不宣的形式在舞動。從八〇年代起,態勢變得明朗,總之要有東西來填滿「精神空虛」,對此黨決定插一腳。無產階級的舊式美德(革命、階級意識)都過時了。領導們要找新的道德語彙來搭配執政黨;找個辦法把他們與中國古老文明的光輝連起來。中國需要一種道德、一種政治,供新中等收入階層使用。黨對新加坡及台灣等地華人社區的儒家復興很是好奇。畢竟,孔子是本土的道德偶像,牢牢嵌在中國的「國學研究」。在北京,孔子又官復原職了。(推薦閱讀:「如意街」之中國人是最健忘的民族:《故城故事》選摘(4)

*作者歐逸文(Evan Osnos),曾任《芝加哥論壇報》駐北京社長,現為《紐約客》特約撰稿人,負責政治和外交事務的報導。本文選自作者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八旗文化∕十週年經典回歸.2025年重新校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