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一詞譯自英語單詞「Bullying」,教育部國語辭典還來不及收錄,近年卻已躍升校園裡、新聞上時常耳聞的熱門關鍵字。它意指用言語、肢體、網路等形式,故意且持續侵害他人,恐對捲入暴力者,造成一輩子的身心傷害。
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19年統計,亞洲地區每十個學生,就有三人曾遭校園霸凌。執行 PISA 測驗的國際學生能力評量計畫,更早在2015年調查發現,常遭霸凌學生,近半數只想上學到國中畢業。提供學習和成長養分的學校,成為這些年輕心靈不願多碰的夢魘。
然而,多數暴力行為並非與生俱來,霸凌之所以發生,源自人與人間看世界的角度不同。
今(2023)年發生在某高中園遊會的事件,就是一例。該校一攤位學生以趣味性為出發點,取「烯環鈉」為攤名,並在網路上宣傳。沒想到這個音似「死番仔」的創意沒被讚賞,還遭指歧視原住民,反對聲浪從校內蔓延到新聞上。
當中有學生疑似懷疑校內原民生對外爆料,才引發大量輿論撻伐。氣憤之下,他們用社群軟體成立對話群組,加入原民生並言語攻擊他們。最後校方接到霸凌通報,組織防制校園霸凌因應小組調查始末。
本該是大家同樂的活動,卻以嚴肅的霸凌調查收尾。事情之所以這樣演進,起因於大眾心中對原住民的負面刻板印象,衍生出相對應的、無心的「微歧視」行為。沒及時剎車的微歧視,再轉變成有惡意的歧視和霸凌。
人腦自動分類機制,形塑刻板印象
回到源頭談起,人為何會有刻板印象?經營 YouTube 頻道「雪力的心理學筆記」、擁有心理學和社會學背景的夏瑄澧分析,人的大腦每天接收非常多刺激,為儲備精力應對日常大小事,大腦採取類似統計學的邏輯,把刺激分門別類。
舉例來說,小時候只看到女性當家庭主婦,就以為女性都做這個職業。這樣的印象經過社會化,就內化成一種信念,認為女性就應該做家庭主婦。
夏瑄澧指出,性別、性傾向、種族、宗教是最常見的刻板印象類別。人們對自己愈少接觸的群體,愈容易有刻板印象,如很多美國人聽到「亞洲人」,都以為他們數學很好。以全球數據來看確實如此,但非人人數學都好。這是刻板印象危險的地方,它奠基在統計基礎上,讓人不再深入探索其他細節,或從不同角度了解一件事。
夏瑄澧身為倡議多元、共融議題的專家,自己的兒子小時候盪鞦韆,看到隔壁鞦韆盪得很高,因此感到害怕時,曾對他脫口說出:「女生都可以,你怎麼不行?」暗示男生應比女生勇敢。她反思,這些根深柢固的想法,因平時難察覺,更常轉化為不具惡意的微歧視語言。
為了好玩叫同學綽號,3成兒少坦言曾涉微歧視
至於什麼是微歧視?關注校園霸凌近20年的兒童福利聯盟,發現霸凌的確始於「微歧視(Microaggression)」,而微歧視指無意或無意識歧視特定族群,且認為自己是對的行為。
研究微歧視的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 Ciwang Teyra 進一步說,她通常用「隱微歧視」來稱呼這個概念,強調「微」是人們以為理所當然的歧視,而非渺小、不重要的意思。
兒盟去年執行「台灣兒少微歧視現象與校園霸凌調查」回收千餘份有效問卷,當中近9成(88%)兒少坦言曾遇過班上同學被微歧視,最常見的原因是個性或脾氣(如:脾氣不好)、表現(如:愛出鋒頭)和長相(如:太胖)。
因微歧視受傷的人口占比,遠多於自認傷害同學的人。兒盟同一份調查發現,自認有微歧視想法的兒少只約3成(32%),他們腦中具體想法包括「雖然同學不喜歡,為了好玩我還是會叫他綽號」、「我覺得身障生不應讀普通班,否則影響一般生上課」及「不同族群同學,和我是不一樣的人」等。
多位專家不約而同表示,環境是滋養微歧視的溫床。能將內容一次傳給無數觀眾的媒體,影響力尤大。
開玩笑、挖苦,媒體易成微歧視溫床
曾製作《康熙來了》、《全民大悶鍋》的綜藝節目前製作人孫樂欣解釋,創造人與人間有衝突、有反差的對話,是節目吸睛關鍵。就連購物節目,都安排對話來推銷,就是基於此原因。
舉凡開玩笑、挖苦,都是營造反差的方式,且隨網路、自媒體興起,搏眼球的內容愈來愈多,讓以收視率為生的傳統節目,玩笑愈開愈深。
如今網路躍升最大宗媒體,它讓觀眾不只單向接收製播內容、模仿節目中的玩笑與對話,還能與另一個網友線上溝通、互動,帶來更豐富的人際社交關係,卻也潛藏隱憂。
長期關注媒體識讀議題的《天下雜誌》編輯顧問黃哲斌,以兒少愛玩的線上遊戲為例,指遊戲中類似戰爭的打打殺殺,易讓學生以為,虛擬世界容許他「做些不一樣的事」。
這樣的背景,讓網路使用者放心且大膽說話,敢在社群媒體上,敲鍵盤發表自己對政黨、種族、性別等議題歧見,並與意見不合者激烈對峙,忽略另一坐在電腦前的網友,也是真實世界的人,會因別人說的話傷心。
眼看這些因歧視而生的仇恨言論,衝擊愈來愈多網路使用者心理健康,黃哲斌舉例,目前德國、丹麥政府已有主動介入,管制網路仇恨言論散布;美國加州也要求平台業者,定期向州長報告「如何刪除仇恨言論」對策。
為刪除仇恨言論,Facebook(臉書)等平台做法是持續調整演算法,比如降低新聞連結觸及率,根除不同立場者在留言區爭論的可能性,讓社群媒體回歸誕生初期樣貌,也就是使用者不問時事,只在上頭分享自己的生活。
不過,比起滑臉書,學齡學童更常使用的社群軟體功能,是找三兩同學組織私人對話群組。當他們討厭特定同學時,私人群組通常更加熱絡,因為比起在實體教室講悄悄話,「它(群組)是完全私密的,甚至還匿名,易助長同仇敵愾氛圍,把歧視放到最大,且政府、業者都很難管到,」黃哲斌點出令人憂心之處。
家庭:爸媽多陪伴,當孩子閱聽守門員
這些政府、業者管不到的棘手問題,得仰賴教養和教育,從根本處開始解決。孫樂欣直言,「我們不能限制哪些節目不要做,但家長們可以從自家環境著手,選讓小孩看合適的節目。」家有5歲和8歲孩子的他,認為家長在這件事上別無他法,就是投入更多時間陪伴,提供下一代健康的收視環境。
黃哲斌也是兩個中學男生的爸爸,他主張營造身歷其境的空間,讓孩子「感同身受」,明白自己在網路上歧視人,即便是匿名留言,也會對他人帶來傷害。
描述相關議題的戲劇、電影,都能達到身歷其境功效,「像我們家很常看電影,但兒子都只挑英雄片,我就要求:我先陪你看一部,然後你陪我看一部,」他分享自家做法。
此外,家長也能透過更多的認識,在數位變化極快的現在,了解兒少最常使用哪些網站或軟體,及如何使用。
黃哲斌舉澳洲為例,當地有「家長共學數位教養」團體,爸媽們每人研究一新興平台,然後召開聚會,互相介紹彼此的觀察和研究發現,大人、孩子一起培養網路素養力。
「不能因水很危險,就不讓孩子下水,」他認為網路時代的教養亦然,不能因危險,就不給孩子3C,而是讓他們用,但教他們如何善用、不要誤用,且在必要時當他們的救生員。
學校:營造友善環境,歧視發生時機會教育
走出家庭,校園裡有成長背景不同的同儕,更適合直接來場機會教育,快速培養學生的多元視野。
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理事翁麗淑也是新北市鷺江國小教師,她說「性別」是學校最常見的歧視類別,教育部目前讓國小到高中學生,每學期必修四小時性別平等專門課程來改善。但多數學校拿既有材料,透過宣講、宣導方式進行,效果有限。
從她的經驗來看,在歧視發生時教性別議題,孩子更易理解。班上曾有學生嘲笑陰柔男孩,翁麗淑及時用課堂,分享葉永鋕被霸凌的故事,和歌手蔡依林唱〈玫瑰少年〉的由來,讓孩子知道「大家都想活出自己的樣子,但這對他們來說很困難」,進而同理不一樣的同學。
教育部也鼓勵老師將歧視議題融入各科。人權教育是108課綱19項議題之一,國教署表示,現場老師可就任教學科屬性,帶學生檢視各種偏見、歧視或人際對待的公平性,讓學生懂得尊重他人,同時加強族群、宗教間的了解與包容。
還有學校由上而下規劃,傾全校或全處室之力,努力營造零偏見的友善學習環境。關注原住民歧視議題的至善基金會,今年辦首屆「校園族群友善獎」,選出7組獲獎個人和團體。
至善基金會執行長洪智杰歸納獲獎學校3大做法,首先是「在地學習」,將認識族群課程列為校內必選課,或在閒置空間設置原住民房屋,讓全校師生了解這些建築的歷史與工法。
另有不少學校帶學生向外走,透過部落踏查、移地課程,親身體驗原住民生活。第三是強化輔導室功能,幫助被歧視的原民生度過難關。
個人:對周遭事物多好奇,反思生活中的理所當然
就算沒有上述學習資源,學生平時也能自主練功。Ciwang Teyra 提到,微歧視起因於我們所聽、所聞、所知有限,忽略這世界還有很多種人。
「增廣見聞」是減少微歧視的解方之一。她建議,無論上課、旅遊,對周遭事物多一點好奇和觀察,便可獲得更多日常線索,去反思生活中各種理所當然。
反過來說,「如果今天你是被微歧視的人,嘗試勇敢說出你受傷了,有助減緩下一次傷害,」Ciwang Teyra 舉例,原住民發布聲明、上街倡議,都是希望大眾更了解他們,因為多一分了解,就少一分歧視。
找到和你有相同經歷的人,也是一大療傷方式。Ciwang Teyra 提醒,如果身邊找不到,網路是一更大的社會網絡,上面很多自媒體使用者分享的經驗,有助度過難關。
當然,若直接把整座校園織成一友善網絡,遇難關人數有望降到最低。始於微歧視的校園霸凌案件四起,兒盟分析,目前各校著重事發後的調查,已看見改善成效有限。
如何從預防角度切入,在演變成霸凌前及時處理、介入,是未來更重要的課題。「而這仰賴大家對微歧視的認識和敏感度,」兒盟總結。
綜藝節目前製作人孫樂欣──談話節目玩笑愈開愈深,家長有權做選擇
綜藝節目前製作人孫樂欣。照片提供:孫樂欣
從我製作綜藝節目的經驗來看,節目要創造有哏對話,就得給每個角色不同人物設定,有人負責開玩笑,另一方勢必得接球,有衝突、反差才好看。
近年弱勢正義抬頭,綜藝節目若開女性、弱勢群體玩笑,易遭網友撻伐,玩笑話的範疇因此變小。但同時,自媒體、社群媒體興起,吸睛的內容愈來愈多,傳統商業節目為顧及收視率,不可能拋下觀眾愛看的內容,最後就是玩笑尺度愈開愈深。
從美國興起的脫口秀類型「Roast」就是一例。主持人不指涉特定族群,但把上節目的個人挖苦到極致,且用語更尖酸刻薄。台灣現在也已出現這類節目。
這樣的節目內容,小孩子看了多少會模仿。尤其現在兒少生活環境不同以往,不只讀書還要經營 Instagram,更常使用不堪入耳的言詞來博取目光。
然而,節目製作單位有他的考量,我們不能限制哪些節目不要做,短期內也很難落實節目分級制度。但家長們可以從自家環境著手,選讓小孩看合適的節目。
我小孩一個5歲、一個8歲,我做過電視,如今盡可能陪他們看電視、看網路上影片。網路內容的不可控制性又比電視高,比如搜尋今年暑假上映的電影《芭比》,看起來很安全,其實會查到某些國家製作的虐童內容,這都仰賴大人從旁把關。
永遠要記得,看節目的主人是觀眾,而不是內容製作者,你有權為自己和孩子打造健康的收視環境。
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理事翁麗淑──打破性別刻板印象,最關鍵的是老師
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理事翁麗淑。黃建賓攝
說到歧視,性別是很常見的主題。即便葉永鋕走了那麼久,他的不幸催生的《性別平等教育法》都已立法20多年,性別氣質特殊的孩子,仍是班上最常被歧視的一群人,尤其是較為陰柔的男孩。
歧視來自大眾對性別的刻板印象。刻板印象由很多角色形塑而成,比如新聞用不當方式描述跨性別者;學校男廁布置、男運動服常用藍色,女生則為粉色;又或籃球社總以男生為主,舞蹈社總以女生為多,這樣的風氣一屆傳一屆,成為不太好的循環。
比起環境,更關鍵的是老師。帶班時一句無心的「女孩子不要這麼粗魯」,或行為上刻意排擠細心男學生,就易直接把這套刻板複製到孩子眼裡,無形中引領他們去歧視不一樣的人。
解決方式是打開每個老師的「性別之眼」。我自己也在國小教書,鼓勵老師們多參與性別相關社會行動或研習,在這過程中找到夥伴,一起認識、討論生活中習焉不察的框架。當你有了多元思維與意識,便發現手邊處處都是教材,隨時都能帶學生反思。
近年,擁有多元意識的名人漸增,像很多學生喜愛的南韓團體,也都參與相關倡議,是協助老師說服學生的有力教材。當學校裡、外的大人齊力破除刻板印象,現在甚至有學生反過來和老師說,「你這性別刻板了啦!」師生彼此提醒,相信好的改變能更快到來。
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 Ciwang Teyra ──「增廣見聞」才能打造不歧視體質
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 Ciwang Teyra。黃建賓攝
微歧視很常發生,比如我曾主張身分證上的姓名欄,只寫我的太魯閣族名 Ciwang Teyra,但內政部回說,因為國人多用漢字溝通,這會對社會造成不方便。但對原住民來說,族名就是我們的溝通方式,政府的現行做法,才給我們帶來不便。
就連我自己研究微歧視,也都難免會犯。例如最近大家推行節能,社工系館晚上自動關燈,整個環境近乎全暗。我相信節能是好事,直到我聽到一個盲人,說任何一點光線,都能指引他走路方向時,我才驚覺節能對他造成的困擾。
從上述2個例子來看,我們很常帶著特定觀點看世界,忽略世界上有很多種人,因此容易微歧視他人。
「增廣見聞」是減少微歧視的解方之一。生活中許多細節,都值得我們多看、多聽,像我喜歡跑戶外,每次看到地名,都會思考它的由來,好比太魯閣國家公園,為何以太魯閣為名?陽明山為何叫「陽明」?察覺這些日常,都有助我們思考族群間的不同。
有時候,單純用聽的、看的,強度不夠,若能親身體驗,將帶來更深感觸。我國中在花蓮讀書,老師曾帶著同學拜訪部落。從都市舟車勞頓到部落的過程中,我們體會到部落距離有多遠;我們為了在那裡過夜,和原住民一起紮營、野炊,才知道他們的生活需要哪些技能。
當我們實際理解,就更能換位思考,不會輕易把「騎山豬」、「喝小米酒」等標籤,隨意貼在原住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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