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台灣沿岸擱淺161隻鯨豚,最終卻只有8隻重回大海,死亡的153隻鯨豚中,4成死於疾病和漁業混獲,顯示海洋環境逐步惡化。
郭祥廈原是旅行社、老人養護所負責人,中年轉業投身鯨豚保育,負責看照台中以北及宜花海岸線所有擱淺鯨豚,原以為要救死扶傷,15年來卻處理超過400具鯨豚屍體。
死亡帶來的不捨與不甘,是他工作中最沉重的負荷,卻也是推使他繼續救援的理由,相信只要自己救得夠多、撐得夠久,鯨豚就有更多存活可能。
郭祥廈小檔案
- 年齡:61歲
- 現職:中華鯨豚協會專員
- 學歷:世界新聞專科、世新社發所碩士
- 經歷:導遊、慈暉養護所負責人
這天,一隻成年的條紋海豚擱淺於新北市萬里海岸。我們趕到現場,圍觀者聚集堤防邊,頂著三分頭、圓眼大耳的郭祥廈,正仔細地在海豚的背鰭和尾鰭處澆水降溫。他身形圓潤,因一雙腿粗壯如象,被人稱作「象哥」。下午1點半,海豚進入搭建在關渡國小垃圾場邊的臨時救援池,我注意到他左手掌有一道長長的鮮紅血痕,原來是剛剛眾人將海豚拉上堤防時,他怕海豚受擠壓,拿自己的手去當軟墊,「經常擦傷碰傷,除非很嚴重,大概都不會去處理。」他輕描淡寫地說。
無懼髒臭 以父為榜樣
鯨豚是保育類動物,一般人不得侵擾接觸,一旦擱淺上岸,必須由獸醫及政府指定的執行者處置。郭祥廈是全台目前最資深的擱淺救援專家,台中、花蓮以北沿岸只要有鯨豚擱淺,他需即時趕到現場,依鯨豚的生理狀況,進行野放、復健或安樂死;若鯨豚已經死亡,也要負責採樣、解剖或製成標本,以進行後續研究。
沒有擱淺通報的另一天,我們來到處理鯨豚標本的工作室。死亡鯨豚的肉體組織在細菌作用下分解,腐爛的氣味滲入鼻腔,我光嗅聞一塊經去味處理的海豚頭部骨骸,就被嗆得作嘔,郭祥廈卻能安然坐定,一雙厚實大手握著小刀,細細清除骨骸上的腐肉。「髒的臭的,總是有人要做嘛。」總結自己的工作,他呵呵笑,渾厚嗓音在身後懸掛的鯨豚標本間繚繞。
他承擔的耐性來自父親,1930年代,父親被送到日本東京工業大學念建築,戰爭期間金援斷絕,必須自己謀生,「應該是那樣的生活體驗,讓他對我們的教育有點嚴格,如果我們對髒的、臭的、爛的、重的工作有一些畏懼或排斥,他就會說,這總是有人要做。」
小學時父親要他倒垃圾,他遲疑不前,父親自己拿起垃圾往外走。「這件事發生到現在50年,我一直記得,我們沒什麼談話習慣,沒預期到他就這樣給我上了這麼一堂課。」他頓了頓,眼眶隱約有些溼潤:「很多時候我都會模仿他,他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習慣仰望父親,卻在而立之年前就喪父。他17歲那年,父親罹患鼻咽癌,雖經化療控制,卻顏面受損,不久後又中風,幾無能力言語,孩子們當時事業正起步,只能安排父親長住養護所。他回想父親最後一次返家過年,開心地對他伸手比5、示意要吃5顆餃子,那是2人最後的互動。
「那時候我們盡力做了能做的,但還是有限…他這輩子顛沛流離,人生最後一段,生活品質沒有非常好,如果再晚個幾年,他活得好一點的話,我也許會更…」他別過頭去,耳語一般地說:「對不起,我到現在還是很難過。」
接手家業 傷逝蓄壓力
念五專時,郭祥廈偶然幫同學代班當領隊,畢業後順勢進旅行社跑業務,又與朋友合夥開公司。父親過世後,家人盤算讓經營老人養護所的母親退休,他想哥哥、姊姊、弟弟都是台大高材生,自己只是旅行社負責人,遂主動接班,1998年正式成為養護所負責人。
他雖不排斥髒臭工作,卻不諳經營,10年賠掉千萬元積蓄;平日除了忙於金錢周轉,還得不時參與養護所裡生者與將逝者的拉扯掙扎,「在那裡,我看過4個小孩只剩1個在付老爸爸老媽媽的養護費;或是早年拋家棄子跑去尋求自己生活的父親,老了以後又病又窮跑回來要小孩撫養…我不喜歡去評斷該或不該怎麼樣,但這樣的事情讓我很不快樂。」
他向我描述當年養護所的環境:住客年屆遲暮,進多出少,空間裡常常瀰漫著消毒水和腐肉氣味。「前天晚上巡房,老人家還跟你打招呼,第2天心臟病發沒救回來…老人體力就是越來越差嘛,我們努力了卻沒有結果,那個環境,太絕望了…」他用手揉了揉臉,像是要揮散眼前浮現的絕望回憶。
「那陣子我比較容易動怒,像炸藥一樣,一點就爆。」養護所的壓力,讓樂觀的他變得急躁嚴肅,二姊為了讓他轉換心情,介紹他去好友台大生態學與演化生物研究所教授周蓮香甫成立的中華鯨豚協會當志工。輪班的下午,他從通化街的養護所散步至台大,敦化南路二段的林蔭分隔島走到底,就是能喘息脫身的實驗室,「當志工就像是一個出口…遇到的都是很有理想的人,不計較付出和收入,我也可以暫時忘掉那些東西(指養護所)。」
中年任性 志工變專職
早年曾經參與鯨豚救援工作、現為協會理事長的祁偉廉說:「(郭祥廈)滿投入的,執行力很強,以前協會沒有專車,他開了自己的車就跑,是真的很關心鯨豚。」
以前當導遊時,為了向外國旅人介紹台灣,郭祥廈開始接觸生態保育及環境議題,如今能實際扶助救傷野生動物,自我實現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我以為我在做好事。」他咧嘴笑,彷彿嘲笑曾經的天真:「當然後來發現是我想太多了。」
一開始他專門負責收拾解剖廢肉、洗刀子,在簡單重複的工作中找尋樂趣和成就,「最早我是丟廢肉、整理廢肉達人,後來解剖是找後肢骨達人,這種簡單的,都是我的工作。」郭祥廈大笑。他一路從志工做到兼職人員,另一邊養護所持續賠錢,48歲那年索性收掉養護所,從每天趕銀行3點半的老闆,變成奔波於海岸線的鯨豚擱淺專員。
當年兒子才正要上小學,專員工作一開始薪水只有2、3萬元,他的中年「任性」全靠太太支持,「她是穩定的上班族,知道我做這份工作會開心一點,就讓我們靠她的勞保跟積蓄。」工作場合他很少提起太太,此刻難得開口,瞇著眼,語氣有些愧疚:「雖然我覺得她並不喜歡(救援工作)…一直對她很抱歉,我常開玩笑說,我上輩子一定有拯救地球,或她上輩子不知道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就勒緊褲帶,省吃儉用啊。」對於金錢,太太陳麗淳沒有太多抱怨,反倒更介意救援工作的高度不確定性。「我們家最期待一個沒有鯨豚擱淺的假日。」她苦笑說一家人很少出門旅遊,即使年節家庭聚會,郭祥廈也常為處理擱淺缺席;且現場常需接觸血跡髒汙,即使衣服先用特殊洗劑清洗再帶回家,仍有餘味,「我滿愛乾淨,很不習慣這樣子。」家中陽台因此多了一部專門清洗郭祥廈工作服的洗衣機。
鯨豚擱淺不分晝夜,郭祥廈24小時待命,長年穿T恤、七分褲,隨身小包打開滿是手套、毛巾、解剖刀,笑稱:「這幾年我的心得是,牠們最常在我放假的時候擱淺。」當鯨豚進入救援池,為避免嗆水,他需用毛巾固定鯨豚,在水池裡常一站就是一整天。去年他獲頒林務局保育有功人士獎,嚇了一跳,「我不就是把死掉的鯨豚搬回來,把活的鯨豚搬到池子裡?也許因為持續得夠久,人家覺得要給我一點鼓勵吧。」
救援野放 回饋成就感
一開始,郭祥廈自我實現的成就來自幫助鯨豚重回大海。2010年小抹香鯨「妹妹」經近一個月收容復健後野放,研究者為了解小抹香鯨是否回到群體生活,為牠戴上全亞洲第一只發報器,「牠出去30幾天,到了菲律賓、綠島,又到台灣海峽,到處亂跑。」他滿臉笑意,像是個滿足的父親,「牠一定活得還不錯,才能做這麼多事情。」
但能如此開心的時刻其實不多。歷年台灣鯨豚救援存活率不到3成,原因除了鯨豚在擱淺時早已帶有傷病,更是陸地上難以複製海洋環境。「鯨豚習慣沒有邊際的海洋、海浪的喧囂聲、同伴的陪伴…當牠在池子裡發現四面都是牆,牠會非常困惑,有的變得陌然,有的會激烈地衝撞,甚至會當場憋氣死亡。」去年10月2隻瓜頭鯨擱淺林口海岸,後送至苗栗崎頂救援池復健,原以為有野放可能,第3天卻相繼死亡,其中一隻甚至死在郭祥廈(右)懷中,讓他相當不捨。
甚至有越來越多的鯨豚傷病源自於人。2019年一隻懷孕的柯氏喙鯨擱淺死亡,解剖後發現3個胃都充斥塑膠垃圾;去年台灣首隻擱淺的藍鯨,頭、頸纏繞6公尺長尼龍繩,身體脂肪幾消耗殆盡,很可能是因無法進食而被活活餓死。
練習放手 絕望中有光
總計郭祥廈15年來的救援歷程,至少經手400隻鯨豚擱淺死亡,最讓他震撼的一次,是台中梧棲一對侏儒抹香鯨母子擱淺,他從台北趕到時,現場民眾已等不及、自行將母鯨推出海,徒留一隻出生不到一個月、體長如一歲小孩的幼鯨。當下浪高、幼鯨無法自行出海,年紀又太小,無法人工餵養至斷奶,評估只能安樂死,但現場獸醫竟找不到血管,最後只能由郭祥廈將細針插入幼鯨的尾鰭,「那時候心中就是唸佛,跟牠說對不起、要讓你早點走了,這對你比較好。」
上針後,獸醫推入過量麻醉劑,幼鯨緩緩陷入昏迷,終至停止呼吸,40分鐘的死亡過程,沒有翻騰掙扎,只有呼吸停止前身軀微微顫動,像是靈魂離散。他已不記得事發的日期年分,只記得當時全程在旁,陪伴幼鯨走完短暫生命的最後一刻。
雖然時常面對死亡,也明白具備鯨豚專科知識的獸醫本來就不多,但要親手終結生命,郭祥廈至今回想起,仍十分糾結。「當時很自私地覺得,為什麼是我要做這樣的事情呢?」他抿嘴,低垂的眼袋透露著疲憊:「生命是很殘酷的事情,這樣之後(指安樂死),牠就不會再醒來了。」
所以是不忍心嗎?他搖搖頭,吸了口氣,用力吐出一句:「不甘心。」「一開始的處置方式是有問題的(指只讓母鯨出海),如果我30分鐘就到,也許現場的人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做好保溼就好…」他低下頭,雙手交扣,身形如象,卻細聲如蚊:「也許…很多都是也許,畢竟資源有限,我們必須放手。」
如此鯨豚救援難道不是和養護所一樣絕望?「養護所是百分之百的惡化、死亡,這邊還是有少數的成功案例,可以讓我開心一下下啊!會覺得,還是有希望的。」他拉高了聲調,用力點著頭,彷彿要揮散低迷的氣氛。
精進自我 拚搏不退休
「有人覺得我很樂觀,我說我是達觀,面對有限的生命,該拿出全部的力量去拚搏,不用想到太後面的事,與其想怎麼會發生,不如先想怎麼解決。」或許是心有不甘,或許是要追尋那些更好的可能,15年來他始終離不開這份工作。要提升救援成功率,除了精進救援設備和處理流程,長期也仰賴社會挹注更多資源及關注,於是他50歲那年一邊工作、一邊考上世新社發所,學習如何與社會溝通、倡議動物保育。
中華鯨豚協會祕書長曾鉦琮說:「活體救援現場死亡率非常高,一般人如果一直遇到同樣的事件,通常不會想再來,可是象哥卻待了15年…每隻鯨豚個體都不一樣,必須要有非常多經驗,才能把救援做到盡善盡美,象哥在很辛苦的地方堅持了這麼久,把經驗傳承給後輩,是最難得的地方。」
那天在關渡國小道別後幾小時,郭祥廈來電告知,條紋海豚經超音波掃描,發現肋骨疑似遭船隻撞擊而斷裂,部分骨頭插入肺中造成氣胸,「每呼吸一下都很痛苦。」預計午夜要安樂死。通話當下,他已經在另一擱淺現場,為一隻死去的海豚善後,相較我的震驚和不捨,他的語氣平靜自持,像是已坦然接受死亡現實。
「我不建議斤斤計較一個事件或議題的成敗得失…我們救鯨豚,不能真正阻止中華白海豚滅絕,但是很多人可能會因此開始面對汙染、環境問題,整個氛圍提升起來,讓惡化速度再慢一點,撐得夠久,科學家、獸醫就會跳出來告訴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就會更好。」郭祥廈感慨。
問他預計何時退休?他不假思索地答:「會繼續做下去,哪天有更多人來,我就做兼職,再做志工。」象哥笑得如純真的動物:「直到有一天,我會在天堂保佑你們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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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14
YHF
HOT
謝謝,海洋的保育一直不太受到重視,這個故事很棒,應該要給學生看看
2021年04月11日00:34
Chuck
這篇有上國際新聞的素養
2021年04月11日00:36
國鐘
真正的台灣之光,台灣人的驕傲。
2021年04月11日00:36
翁敏
人間大愛在添一樁
2021年04月11日00:41
野小狗
謝謝您
2021年04月11日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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