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殺人未遂案件,但起訴書上那熟悉的被告姓名引起了我的注意,仔細思索,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是那曾經在法庭上不知所措的孩子,我陷入了回憶。
「我們真的只是在玩!」A同學蠻不在乎地說。
「誰知道他不喜歡,他又沒說…」B同學委屈的表示。
「他自己也笑得很開心啊,我又沒強迫他。」看著學校霸凌調查時的訪談錄影,影片中阿祥理直氣壯的反駁。老師搖搖頭,放棄繼續溝通,只管把紀錄完成。
「你真的覺得,我的孩子是自願的?」在學校影音教室看完這段錄影的阿勳爸爸,憤怒的質問我們。「要不是你們逼他,他怎麼會從二樓跳下去?」。
被害父母直指霸凌
這是一起發生在學校的跳樓事件,眾目睽睽之下,阿勳爬上了女兒牆,從二樓一躍而下,除了摔斷雙腿之外還昏迷不醒。而阿祥,正是現場目擊者之一。至今,跳樓的原因仍然成謎,但找出了阿勳的日記,裡面充滿著被阿祥欺負的怨懟,阿勳父母便將這件事指向了霸凌。
但是,學校又怎麼會容忍「霸凌」這種醜聞呢?經過調查,學校竟得出「阿勳自我行為偏差」的結論,認為不成立霸凌,草草結束了調查委員會,沒辦法得到答案的阿勳父母,只能轉向司法機關求助。
但「霸凌」這種模糊的概念,要套到死板的法律上簡直困難重重。
警方調閱監視器,阿勳確實是自己爬上女兒牆,沒有人靠近他,更別說推他一把。但在一旁「觀禮」的阿祥一群人,竟然在阿勳摔落後嘻嘻哈哈的回教室,把阿勳留在了花圃,直到老師察覺不對勁,阿勳才被發現。
警察很無奈地告訴阿勳父母,監視器看起來沒有人動手,除非有證據能證明阿勳真的是被逼著跳樓,否則這筆帳很難算到阿祥頭上。
而我,也是這樣跟阿祥媽媽評估的。
事發後,她帶著阿祥來到了我的辦公室。
阿祥母親駁斥霸凌:你沒做錯道什麼歉?
「律師!他們真的太過分了!我兒子跟阿勳是朋友,平時只是跟他開開玩笑,從來沒有叫他做這麼危險的動作!對吧?」阿祥媽媽推了推他,要阿祥接話。
「恩…。」阿祥不置可否,算是同意了媽媽的說法。
這個猶疑的態度,我當然注意到了,便開口詢問:「那,對於阿勳為什麼跳下去,你有什麼想法嗎?」
「律師,他怎麼可能知道呢?」不等阿祥回答,媽媽就插話了。
看過監視器畫面阿祥嘻嘻哈哈的樣子,再綜合了訪談影片中那理直氣壯的態度,現在他這麼唯唯諾諾,怎麼可能沒有隱情。但在媽媽插話後,阿祥看起來是不會再開口,我便結束了會談。
他們前腳才離開,我就拿起了電話。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沒想到你形象這麼好,卻接這種案件。」我還沒表明來意,光報出名號,便得到阿勳父親一陣意料中的洗臉,電話便掛斷了。
無奈下,我再次撥通他的手機。
「這案件你打不贏的,但我雙方都想幫。」我懶得解釋這其實是公益案件,趕在電話的另一頭開始咆哮前,我趁機插話。電話那頭一陣沉默,他也清楚我沒有說謊,我便用最短的方式,說明了我的來意。
一個星期後,我再度把阿祥跟媽媽給請到了會議室。
「律師,你一定要還我兒子清白,人家自己跳下去關他什麼事啊?」堅持阿祥是被冤枉的,而我從阿祥媽的眼神看的出來,她確實相信阿祥。
「阿祥,你上次跟我說你不知道為什麼阿勳會跳樓對吧?」我看著阿祥,接著說:「我相信你,但這件事,你覺得要怎麼處理比較好?」
阿祥想了想,緩緩說:「也許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如果我跟他道歉呢?」
我還沒說出半句話,阿祥媽媽就高聲打斷了他:「你沒做錯道什麼歉?你知道亂道歉會出事嗎?」
我不置可否,拿出了阿勳爸爸寄給我的日記影本,翻到了事發前一天。
上面清楚記載了阿祥跟他的狐群狗黨,嘻笑著逼迫他爬上女兒牆做危險動作的經過,這種行為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阿祥確實從未逼他跳樓,這件案件也真的是意外失足,但阿勳爬上女兒牆這件事情,阿祥絕對有份。
媽……我們真的有叫他爬上去過
「我說白了,這件案件我認為阿祥真的被處罰的機率很低。但有沒有除了否認到底外的處理方式?」我看著阿祥媽,委婉地告知他我的法律意見。
「這就是你說你犯錯的地方嗎?」阿祥媽媽冷冷地看著阿祥,他一句話都沒說,也不敢抬頭。
「阿祥確實沒有叫他跳下去,如果努力看看,也許對方能理解,有沒有機會跟對方談談看呢?」看著阿祥有認錯的意願,我進一步提出我的建議。
但沒想到,阿祥媽媽看完便抬頭表示「律師,這份證據不就剛好證明我的兒子根本沒有害他掉下去嗎?」她一邊翻著日記,一邊說:「況且,誰知道他有沒有亂寫?」
「媽……我們真的有叫他爬上去過。」阿祥怯生生地說,卻被媽媽打斷:「你有叫他跳嗎?他自己失足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是叫你不要亂認錯?還是你要負責賠給人家?」
堅持的阿祥媽媽,在跟我討論完應該如何應對訊問後,就離開了會議室。但在離開前,我抓住了跟阿祥相處的機會。
「阿祥,我知道你沒有要害阿勳的意思,你們也許只是在玩。但這件事情有很多種處理方式,抗爭到底只是其中一種。」我這樣跟他說,「你是小大人,我想你可以自己回去想想,怎麼樣做比較好。」
他沒有回應我,就隨著媽媽離開了事務所,很快地就來到了開庭日。
「我……沒有害阿勳。」在媽媽的陪同下,阿祥否認了所有行為,將阿勳跌落二樓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沒做什麼,我沒有要處罰你的意思。」法官慢條斯理地說,「但我希望你先聽聽看被害人的說法,好嗎?」
投影機打開,映在螢幕上的是阿勳的身影,阿祥激動的站了起來。在社工、父母陪同下,醒過來的阿勳也出席了這場調查。
慢慢的,一字一句,阿勳把自己長期遭受阿祥一行人訕笑、欺負的過程說了出來:「我其實很害怕。」阿勳說,「我不想要爬上去,但是比起來,我更怕他們笑我。」。他怪阿祥,但更怪自己,他覺得自己不該聽阿祥的話爬女兒牆,他更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否則怎麼大家都不喜歡他。
阿勳說完後,整個法庭只剩下阿勳母親不捨的啜泣聲,我想這是個好時機,便請法官允許我發問。
看著螢幕裡面瑟縮的阿勳,我問:「阿勳,你還會怪阿祥嗎?」
阿勳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不怪他,我們只是在玩。」
我期待著,在阿勳已經先選擇原諒的情況下,阿祥的改變。
「阿祥,你也聽到了,法官再重新問你一次,你覺得這件事要怎麼處理比較好?」法官直盯著阿祥,重複了他的問題。
這次,阿祥猶疑了,眼睛先望向法官、望向我,遲疑了一陣,但最後終究轉向媽媽。
「我真的沒有害他跳樓……」在令人窒息的一陣沉默後,垂下眼簾,阿祥依然這樣回答法官。我必須承認,聽到阿祥這樣堅決否認時,心中產生了一些律師不該有的遺憾。
「我們真的是朋友,只是在玩,阿勳剛也說了。」抬起頭,他正眼看著法官,跟媽媽交換過眼神後,阿祥已經一掃之前的猶疑。在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違反法律的情況下,他最後還是聽從媽媽,選擇了比較輕鬆的那條路。
身為律師,我盡忠職守的向法官表明這件意外雖令人遺憾,但無法歸責於阿祥,畢竟律師當庭跟當事人唱反調是違反職業倫理的。但看著阿祥逐漸學會推拖、撇責,我必須用盡全力壓抑,才能放棄再次勸說阿祥的想法。
法官沒有說什麼,便將我們請回,臨走他叫住阿祥媽媽:「我相信阿祥不是壞小孩,但他這樣我幫不上忙。」,但頭也不回的,阿祥媽媽只丟下了一句:「我的小孩沒做錯事,謝謝法官的幫忙。」,便離開了法庭。
幾周後,我收到了法院不付審理的裁定。畢竟在法律上,阿勳受傷不能怪罪阿祥,我看著會議室桌上的禮盒還有感謝卡,心情很複雜。其實我看得出來阿祥知道自己不對,但在媽媽的堅持下,最後他仍然相信了自己沒有錯的結論。
自法庭分別後,我再也沒見過阿祥,但我也沒有去聯絡,因為就像法官說的,身為外人,相較於家庭教育對孩子的影響,我們能做的實在有限。
阿祥,就這樣淡出我的生命。
如果當年導正他的人生,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突然響起的助理敲門聲,將我從回憶裡喚醒,直到這份起訴書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我才又想起了那孩子當初在庭上否認一切的神情。我心中只有滿滿的遺憾,因為我確定了當初我跟法官,都沒能幫上他的忙,這次並不是霸凌,而已經是重罪了。
幾天後,看著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現在我的會議室,我告訴他:「阿祥,我們又見面了,我會盡力幫你的。」但我沒說出來的是,當時也許我能與法官一同導正他的人生,但這次我的幫忙,也只能限於法庭上了。
如果當時阿祥選擇承認,讓法庭協助他正視自己的錯誤,並做出教育與補償,阿祥是否就會走上跟現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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